第70章
作者:千畅      更新:2025-09-10 08:38      字数:3403
  一座坟冢立在山腰的一处平坦的坡地上, 只见青石板上刻着:
  皇晟 诰授奉政大夫
  显考 赵公 讳永清 之墓
  赐进士出身 原任工部郎中
  几叠黄纸烧尽的灰黑色残骸被冷风卷起,在坟头打了个转,几根未燃的残香斜插在冰冷泥土里, 细弱的青烟刚冒出头就被强劲的秋风给吹散了。
  赵婉跪在碑前, 湿润的土染湿了她的衣裙,素白裙摆沾上泥渍。她却毫不在意,倾倒着身子, 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青石板墓碑。
  好似能离沉睡在地下的父亲近一些。
  “父亲……”一声低唤响起,刚出口就被山风吞没,只余下唇齿间一点模糊的气息。
  她的眼中充斥着笑意:“父亲,我遇到一个人, 他待玉娘极好, 却从未谋求玉娘任何东西。虽说他性格耿直,不甚聪明, 但讨来玉娘的欢喜是什么都愿意去做到。一见到他,玉娘就心生欢喜, 世间有再多的酸苦好似一瞬消散。”
  “他……”赵婉似想起来二人相处的时光,脸颊浮起一抹薄红,她说,“父亲最能明辨人心险恶,可知他定是孝悌忠信之辈, 玉娘所遇良人,父亲应是欢喜。若是兄长准允,玉娘欲想与他厮守终身,守在柳树村,也好陪着父亲。”
  空旷的山野寂静,只又吹来一阵风,将赵婉鬓边的发丝都吹得散乱。
  淡紫色的细小花朵在风中瑟缩,旁边有几丛野山菊开得精神,花瓣还挂着晨时的露珠,赵婉仔细挑选了一些采下,用衣襟兜着,才踩着小路慢慢的朝山下走去。
  穿过几户低矮的土墙茅屋,便是赵家在村里建的三进三出的宅院,再往旁边便是王家稍显破败的院子。
  篱笆门虚掩着,赵婉熟稔的推开。灶屋的烟囱冒出几缕青烟,门口飘来松枝燃烧的独特焦香,还有一丝淡淡的米粥香味,屋内若有若无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山风带来的刺骨寒意。
  王成平正蹲在灶前添柴,粗布短卦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黝黑、粗壮的小臂线条。
  灶火烧得正旺,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衬在王成平的脸廓,显得他专注又英气。
  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王成平猛地抬起头,看到赵婉的瞬间,眼底蹦出强烈又惊喜的光彩,如同拨开乌云的炙阳。
  “玉娘!”王成平连忙站起身,在粗布衣衫上胡乱的擦了几下手,带着一身灶火的暖意迎上来,“你怎么来了?晨起吃了东西垫肚子没,我熬了米粥,你若饿了便垫一垫,我再炒两个小菜。”
  声音低沉、急切,带着山间汉子特有的憨愣又炽热的疼惜。
  赵婉轻轻摇头:“我先前吃了。”
  她微垂着头,鬓边的一缕发丝滑落,沾着清晨的湿气。
  王成平看到她裙摆下的一片黄色的脏污,又见她眼角的湿痕,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带着灶火的余温,极其轻柔的擦拭去未干的泪。
  “又去看伯父了?”
  赵婉终于抬起眼,水盈盈的眸子望着他,眼里盛满了对眼前之人的依赖,直叫王成平的心中发软冒泡。她轻‘嗯’一声,身体自然地向前微倾,额头抵在王成平宽阔温暖的胸膛上。
  王成平浑身一僵,随后双臂慢慢的环上来,将她轻轻拥住,少女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萦绕在他的鼻翼。他的下巴轻抵在赵婉柔软的发顶,笨拙而有力地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灶膛里的柴火劈啪作响,米粥在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泡,小小的灶屋被温馨氛围充盈。
  “成平。”赵婉头挨着他的胸膛前,声音有些模糊,带着一丝厚重的鼻音,“我怕,我总怕兄长会不同意……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母皆已逝去,唯有兄长是我的依靠,他待我如掌心明珠,忧虑着我的婚事,自是想着要我嫁与京中贵子作嫡妻。”
  “可我不愿,京城中的水那么深,一朝一夕都提心吊胆,京中哪一位不是三妻四妾,宅院嫡妻主母又如何,还不是处处受桎梏。人心我不想看清,更琢磨不透,我只想窝在乡野之间与成平一起过平淡日子,守着父亲,我才觉得人生已是无憾。”
  说着,赵婉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兄长心中有成算,要重振赵家门楣,待明年父亲的孝期一过,他要参加科举。如今已是举人功名,只差一步便可入朝为官……到时,我怕他更不愿答应我们二人的婚事。”
  话语之间,皆是赵婉对他们二人未来深深的迷茫和不安。
  “不怕。”王成平收紧手臂,像是下一刻怀中的人就要离他而去一般,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有我呢。我是不会放弃玉娘的,就算天塌下来,都我王成平给玉娘顶着。”
  他的眼神中带着朴实和坚定:“我这些年攒了五十两,昨日我猎了一头梅花鹿,鹿角长得格外的好,定能卖上好价钱。还有两只野山鸡,待会儿我帮你提回去,让厨娘给你炖来喝汤,山鸡能滋养身子,玉娘要多村一些。”
  “再过段时日,田里没甚么活计,山中也猎不到什么野兽。我打算去府县找工,府县找不到我就去府城,就算去码头抗大包都可以,反正我浑身都是力气。到时我挣多多的银钱,给玉娘置办顶好的聘礼,风风光光的迎娶玉娘。”
  王成平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一定要挣上银钱,至少不能让玉娘嫁给他之后过苦日子,也不能让玉娘的兄长看轻他。他欢喜玉娘,只要想着与玉娘成为夫妻,他就充满干劲。
  赵婉感受他振聋发聩的诚意,在他怀中抬起了头,眼中有泪光闪烁,却弯其嘴角笑得开心。
  “成平哥,我信你。”
  王成平听到她的声音,心中滚烫,正想说什么,屋外传来一声刻意加重的咳嗽声。
  两个人如同惊弓的鸟儿一般,猛地分开。
  下一刻,刘管家走了进来,向来和善的脸此时变得刻板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目光沉沉地看向高壮的王成平。
  果然,他早就感觉不对劲。
  他以为王成平是个憨厚老实的,不成想当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跟小姐卿卿我我。
  赵婉脸色有点苍白惊慌,她勉强笑了一下。
  “刘管家,你怎么来了。”
  *
  祠堂里阴冷的气息像是渗透进了骨缝。
  供桌上,赵永清的牌位乌沉沉的,‘诰授奉政大夫显考赵公讳永清之位’几个金字在长明灯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沉重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还有尚未散尽的纸钱灰烬的味道,如同千斤玄铁般沉甸甸压在祠堂二人的胸口。
  赵钰背对着供桌,挺直的脊梁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穿着一身墨黑的素衣,脸色阴沉的吓人。
  “跪下。”
  极致压迫感的声音响起,赵婉下意识地身子一抖,随后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她先是朝赵家老祖宗的牌位拜了三拜,又向父亲母亲的牌位拜了三下。
  她稍稍抬起眼,兄长的脸色仍是黑得可怕,自打她被刘管家带回府,兄长一言不发,直至现在派人喊她来祠堂。
  赵婉心虚的喊道:“兄长……”
  一声称呼宛如一声导火索,将赵钰挤压已久的怒火一朝喷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
  “你还知我是你兄长?”
  “当初我接你回府邸,你执意要回柳树村,我还以为你是留恋乡野生活,想守着父亲的坟墓。当日,我不曾强求你留在府县,可你……”赵钰的视线落在妹妹腰间那块刺眼的粗布手帕,边角处绣着歪歪扭扭的并蒂莲,以及一个稚拙的‘荷’字,他声音冰冷,“你却瞒着我,与一个乡野小子私相授受,可有把你兄长放在眼中?!你把你的闺中清誉当成玩笑愚弄?!”
  他像是气极般:“粗鄙下等的猎户,不知廉耻,。”
  沾染赵府的千金,一个穷疯小子,愚蠢。
  “兄长!”赵婉听到兄长说的话,脸色顿时涨得通红,羞愤、委屈让她浑身颤抖,声音也拔得极高,“你怎么能这么说!成平他不是什么不知廉耻的人,他是真心待我的。王家阿婆和他时常给我送山货来,却从未向我讨要任何,每日担忧着我一人在村中孤单,总是想了法子来陪我,王阿婆待我如亲孙女一般,我能分辨得清是非好坏。我想吃野味,成平哥夜里都能给我猎来,连自身的安危都不顾了……”
  “住口!”
  赵钰猛地一声断喝,指着跪在牌位前的赵婉,指尖因怒火而剧烈的颤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来,带着一股血腥气:
  “赵婉,你给我睁开眼睛看清楚,你睁开眼睛看看父亲的牌位!‘诰授奉政大夫’,‘工部郎中’,父亲一生为赵家荣耀,官居正五品,母亲是书香门第的闺秀。我们赵家如今就算不及当初,也只是一时,养你至今,我可曾少于你什么,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哪一样缺你少你?母亲病逝得早,可父亲从未忽视过你,将你捧在心中如明珠哄着,我又何尝不是宠着你、骄纵着你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