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作者:
冯也 更新:2025-09-10 08:46 字数:3337
今天是首展前的闭门展览,邀请了海港的学者、专家,还有像章秋含和黑川夜这样的业余爱好者。
蓝伊一止步在展区角落的玻璃前,她面前的3个白色的展台上是5件由古希腊陶工Andokides签名的陶器。这位陶工的作品以叙事作为要素,他的作品不仅仅是精美的艺术品,更是他用来叙事的画布。
蓝伊一隔着玻璃罩,她被其中一件双耳细颈陶罐吸引了注意力。
瓶子下方的白色的导览标志上写着“love at last sight”,最后一眼的钟情。
陶罐上的彩绘描述了阿喀琉斯与阿玛宗女王彭忒西勒亚在战场上的致命相遇。阿喀琉斯的长矛刺进了彭忒西勒亚的喉咙,阿玛宗女王彭忒西勒亚的长矛从阿喀琉斯的胸膛擦过。
“太晚了。”黑川夜站在蓝伊一身旁,她们看着同一件陶罐。
蓝伊一转过头,看着黑川夜的侧脸,“您也相信他们在这个瞬间爱上了彼此?”
“我只是看到了这幅彩绘讲给我们的故事。”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你当然不喜欢。彭忒西勒亚所向披靡,但却死在了一个男人手下。这是一个男人对世界的想象,男人惧怕女人拥有力量,所以在他们的叙事下,一个好的阿玛宗女战士,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被男人征服了。”
蓝伊一笑了笑,“我喜欢《彭忒西勒亚》这部歌剧的结局,阿玛宗女王杀死了来投降的阿喀琉斯。”
“那个狂暴的场景令人难忘。”黑川夜说,“爱总是容易被我们异化为暴力。”
蓝伊一的手机在衣兜里嗡嗡作响,她掏出手机,来电的人是汤照眠,“不好意思。”
黑川夜点了点头。
蓝伊一一边往展馆外走,一边接起了电话。
“伊一,你在哪?”
“我在博物馆。”
“啊?你在博物馆干嘛?”
蓝伊一看了一眼手里拿着香槟在跟穿着华服的男女们小声交谈的章秋含,转身走出了展馆。
“今天有个特展。”
“什么特展?”
“跟我妈……这不重要。你回来了?”
“你妈?她在你旁边吗?”
“不在。”
“事情是这样,冯原排查到了一个烟花销售公司,这个公司在最近半个月里出货量激增,她觉得有点儿可疑。我回来跟进一下调查,双脚刚着地。你要正好有空,或者是急着从你妈的虎口逃脱,那咱俩就直接在那个销售公司碰?”
“没问题。地址发我手机上就行。等会儿见。”
蓝伊一挂了电话,走回展馆,满脸歉意地看向了章秋含。
章秋含从人群中走向站在门口的蓝伊一,“晚上回家吃饭吗?今天毕竟是12月家庭日。”
每个月的第二个周六是他们的“家庭日”,他们三个要在家一起度过一整个关掉手机的夜晚。
“我不知道要几点才会有时间,”蓝伊一说,“我今天要用我的豁免卡。”
章秋含点了点头。
“怎么了?”黑川夜止步在章秋含身旁。
“伊一有事要走。”
“要我送你吗?”黑川夜问。
“不用啦小姨,我刚才没喝酒。”
“她父亲今天也用了豁免卡。”
“毕竟我们约定了一年只能用一次。”蓝伊一说,“而且今年快要过完了。”
“那你注意安全。”
“嗯。我走了妈,走了小姨。”
“或许明年我们可以实施滚动豁免,每12个月里只能使用一次。”
“我同意。”蓝伊一说着,摆摆手,走远了。
开车经过纵横江边的群像塔时,刚好遇上了红灯。她俯下身,透过挡风玻璃,看着不远处的群像塔。
吴患或许被抹去了。但“武菲”这个拿来替换吴患的名字仍然是存在的。
蓝伊一在警务系统里输入“武菲”这个名字以后,看到了一份来自海港劳改所的资料。
照片上的人无疑是16岁的吴患。因为“严重暴力案件”进入劳改所,在劳改所改造了长达3年,某一天毫无缘由地因为“食物卡进了喉咙”,当场“窒息”而亡。然后,武菲的故事就在她的19岁结束了。
至于这起“严重暴力案件”,蓝伊一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了相关的全部案卷。看到中心现场照片的时候,蓝伊一不由得手心冒汗。案件被害人跪在地上,后背的肌肉被分割成了活动的两片,细线穿过这些被掀开的边缘,吊在了一颗矮树上,像是张开的翅膀。
她不知道16岁的吴患经历了什么。
红灯变绿,她单手摇动着方向盘进入车流当中,街景缓缓向后退去。
“Love at last sight”,最后一眼的钟情。
她回想起了刚才在展馆里看到的陶罐上的画作。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吴缺”这个名字与死亡近在咫尺,可蓝伊一却从来没有想象过“吴缺”的死。
“吴缺”或许根本就是不死的。她可以在16岁把一个成年人的身体划开,但她不会死。她可以趴在窄小的通风管道里拆掉一个个令人心惊的装置,但她不会死。她可以从200米高的海崖坠入深海,但她不会死。
她可以从任何书面文件中被消失、被掩埋、被替换,但她不会死,她不会死。
她是不死的。
她穿过地狱,地狱却只是她身体上留下了一些痕迹。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她曾经告诉她说,她只有一个小秘密。可蓝伊一却不知道要拿她的小秘密怎么办,是揭开她的秘密吗?把她扒光了扔在聚光灯下就只是为了看到这个名为“吴患”的真相吗?
可真相,又重要吗?
如果揭开她的秘密就像亲吻她的疤痕,那她要吻她一万次。可如果揭开她的秘密只是在她的身上再刻下一道伤口,一道或许会直抵心脏的伤口,那她宁愿把她当成一个秘密。
那她自己呢?那些深藏在她潜意识当中,或许会被她称之为“命运”的童年记忆呢?对于这些,她是不是也应该摊开双手,让事实成为事实,让过去成为过去呢?
班斓说,比模糊更难承受的是清晰,当下的这种“模糊性”对她来说可能是最好的。
可她仍然想知道一切。她可以弄清楚一切,但选择“让这些记忆变得模糊”,而非被动地任由自己的大脑因为她的弱小而将记忆掩盖。
正午的阳光还是把地面烤得滚烫,蓝伊一脱掉风衣,搭在手臂上,握着手机发消息给汤照眠。
蓝伊一:我到了。
汤照眠:等我,还有5分钟。
汤照眠:我迫切地需要喝冰饮,最好是冰美式。
蓝伊一:有家便利店,便利店冰美式行不行?
汤照眠:我想喝冰美式,不是涮锅水。
蓝伊一:我的汤队。
汤照眠:行行行,涮锅水就涮锅水吧。
汤照眠:谢谢,爱您。你吃午饭了吗?我还想来俩热包子垫垫肚子。
蓝伊一:知道了。
蓝伊一左右手各端着一杯冰美式,右手无名指上挂着装了包子的塑料袋出便利店时,刚好看到汤照眠从一辆黑色的车上走下来。她的黑色连帽防风外套被她团成一团拿在手里,身上的衬衫皱巴巴的,头发油得在太阳下反着刺眼的光。
蓝伊一满脸狐疑地把冰美式递给了汤照眠,“林调查长那儿没有现代卫浴设置?”
“有啊。”
“没有多余的淡水供给?”
“蓝小姐,我是去工作的,又不是去度假。”
“不难看出,你每次全情投入工作的时候,就会完全停止进行与个人卫生有关的活动。”
汤照眠笑了笑,把吸管攥在手心,揭开冰美式的盖子,喝了一大口,发出了“啊”的一声,“靠,渴死我了。”
蓝伊一看着汤照眠虎口上的敷贴,“等下去医院换一下烫伤敷贴,再请专业医生看一下伤口,我带你去看给我做疤痕修复的大夫。”
“太麻烦了,根本用不着。”汤照眠盖上咖啡的盖子,蓝伊一把包子递给了她。汤照眠一边抬脚过马路,一边把塑料袋里的白白胖胖的包子翻了出来,咬了一口,“你吃了吗?”
“8点钟我已经跟我妈一起吃过了。”蓝伊一说。
“哦。吃什么了?”
“酸菜肘子和香肠。”
“那到现在也该饿了吧。”
“是今天早上8点,香肠还不错,就是猪肘烤得有点儿干。”
“我的天,您们这些有钱人都这么过日子的吗?这怎么听怎么像是晚饭啊。”
“我妈有时差,这个就是她的晚饭。”
她们到了马路对面,汤照眠把塑料袋投进了垃圾桶里。
蓝伊一这才发觉汤照眠在过马路的间隙里,用闪电般的速度吃掉了两个包子。
蓝伊一微微皱了皱眉,“吃饭太快对胃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汤照眠打了个嗝,又用垫在咖啡杯表面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餐纸擦了擦嘴,顺手投进了垃圾桶里,“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