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维娅抬起头打量了那位女士一眼，她说的是德语，口音有点奇怪。
  “不，当然不，您请便。”希尔维娅改用带着瑞士口音的德语说，她读着那张法文报纸，心里却忍不住想：为什么艾伦·杜勒斯的机关里会充斥着这样毫无经验的间谍？到底是他们没有观察细节的能力，还是他们盲目的自信让他们丧失了这种能力？
  希尔维娅翻过一张报纸，发现那位女士一直在打量她，她暗暗地希望这位女士不要再开口和她交谈，因为她已经认出了这位女士是谁——她就是艾伦·杜勒斯的情人，那位玛丽·班克罗夫特。这位女士和艾伦·杜勒斯的关系在伯尔尼接近人尽皆知，她一点都不想惹上麻烦。
  好在，玛丽·班克罗夫特没有和她说话，她施施然地走了，留下一桌子餐巾纸。服务员给希尔维娅端水的时候，简直被面前的情景吓坏了：“请您原谅，女士，我们这就收拾干净。”
  “没关系。”希尔维娅放下报纸，她已经瞥到一张餐巾纸除了口红的唇印外还有一行字，她把那张纸抓在手里，替服务员把其他东西收起来，等到他千恩万谢地离开，才打开看了看——里面写着英语的“熊”。
  希尔维娅把它揉作一团，擦了擦桌上的水渍，很快，上面的内容就模糊不清了。她付了钱，往熊园的方向走去——这也是伯尔尼的著名景点，伯尔尼是以“熊”命名的城市，人们特意在“熊园”里饲养着熊。她还没走到的时候，就发现一家钟表店的门半开半掩着，门口挂着熊模样的风铃。
  她走了过去，敲了敲门，里面露出一张女性的面容，那女人大概四十多岁，宽肩，卷曲的棕发，肤色雪白，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她吃惊地打量了一下希尔维娅的面容，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还没有等她开口，里面已经有人先招呼了一声：“请进，公主殿下。”
  那位女士的神情更加奇怪了，她在门口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就转到屋子里去，不见踪影了。希尔维娅看到艾伦·杜勒斯坐在柜台处向她挥手。
  “是您让玛丽·班克罗夫特来见我的吗？”希尔维娅坐到他面前，毫不留情地开口。
  艾伦·杜勒斯露出惊讶的神情：“没有。”他被这个问句质问得有点发蒙，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还没等他说话，那位棕发的女士狠狠地把咖啡杯摔在了他们面前。
  希尔维娅不免皱了皱眉。艾伦·杜勒斯向她摊开手：“您看，就是这个原因，嫉妒。我本来是让玛丽派个信得过的人来的。但.....她亲自来了。”
  “嫉妒......”希尔维娅重复了一遍，“看来您是使用个人魅力的高手，杜勒斯先生。”
  艾伦·杜勒斯笑了笑，他掏出烟斗，放在了嘴边：“嗯哼......”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我向您保证，仅此一次，之后不会了。我最近向她们打听了太多您的事情，没办法，谁让您是瑞士人呢？我只能找身边信得过的瑞士人打听了。”
  希尔维娅轻轻咳嗽起来：“您最好是。”
  “您要紧吗，殿下？”艾伦·杜勒斯倾身拍她的背。
  “您离我远一点，”希尔维娅忍不住连续地咳嗽起来，烟雾在狭小的屋子里非常呛人，“如果您愿意把那只烟斗放下，我会很感激的。”
  艾伦·杜勒斯只得放下他的烟斗，他递给她一杯咖啡：“喝点水会不会好一点？”
  希尔维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一般我们不会把咖啡叫水。放下吧。我看我们还是快点进入正题好，您说呢？”
  “我们核实了一下您的话.....不幸的是，罗玛莉·舍恩贝格失踪了。”艾伦·杜勒斯耸了耸肩。
  希尔维娅看了他一眼，意识到他是从利奥·马丁诺泽的报告里得知此事的。正如她所料，利奥·马丁诺泽更在意美国人的信任。所以就算连希尔维娅都知道罗玛莉·舍恩贝格躲在自家在萨克森的产业里，利奥·马丁诺泽也不可能找她核实相关的情况。
  艾伦·杜勒斯摸了摸鼻子：“所以，我们还是不能确认您的身份，好在您给我们送来了弗里茨·科尔比。这说明了您出色的工作能力，我想....哪怕您之前为纳粹效力，看在弗里茨·科尔比的份上，我们也可以继续谈下去。”
  希尔维娅勾起了半边唇角：“哦，您还要给我布置什么工作吗？”
  “另外一个人.....军事情报局的吉泽维乌斯。”艾伦·杜勒斯开门见山地说，“他也参加了‘七月密谋’，目前还在柏林躲躲藏藏。既然您能够成功地把弗里茨·科尔比从德国带出来，那么，吉泽维乌斯对您而言也不成问题吧？”
  “恰恰相反。”希尔维娅敲了敲桌子，面色冷漠，“我希望您搞清楚一个问题，杜勒斯先生，就像我说过无数遍的那样，‘我们遵循同一种法则行事。’我帮了您的忙，是因为我认为您的人情或许对我有用，但如果您不知收敛，得寸进尺的话，我就不认为我和您有什么必要联系了。”
  艾伦·杜勒斯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下，希尔维娅毫不畏惧地和他对视，她单手撑在桌上，倾身向前：“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艾伦·杜勒斯下意识地后退了，他环抱手臂，看着希尔维娅的眼睛，“也就是说，您愿意和我合作，但也仅限于合作而已？”
  希尔维娅盯着他。
  “好的，好的，亲爱的公主殿下。”艾伦·杜勒斯站起身，他呼了口气，“您愿意和我出去散散步吗？”
  “我该说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是.....无赖呢？”希尔维娅用勺子在咖啡杯里搅和了一下，显然是在克制自己的脾气，“在瑞典的时候，我已经告诉过您了，那种个人魅力的手段不管用，杜勒斯先生。”她抬头，对杜勒斯露出一个堪称恶意的微笑：“还是您希望我到华盛顿去，在酒会上，宣扬一番您为了任务不惜出卖自我的故事？您的兄长会很高兴听到这种传言吗？我不知道这话传到他耳边的时候，会不会变得更加.....让我们说，‘凯撒’吧？”
  艾伦·杜勒斯的神色变了，这位出身普林斯顿大学文学系毕业的高材生一下子领会了希尔维娅的暗示，他知道，这个“凯撒”是指凯撒传说和比提尼亚国王尼科美德四世有染，因此被他的政敌攻击为“所有女人的男人，所有男人的女人。”
  他端起咖啡杯，一饮而尽，仿佛那咖啡让他冷静了下来：“实话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气过了。”
  希尔维娅指了指她面前的杯子：“我的这杯也可以给您。”
  艾伦·杜勒斯笑了笑：“我为我的不当举动向您道歉，殿下。下一次，如果我的言行触及到了您，您可以说得再直白一点。指着鼻子骂街或者把咖啡泼到我身上都是可以接受的，不过这种威胁.....实话说，有点恶毒了。”
  “这是从古罗马人那里学习的宝贵经验，想必也在‘新罗马’也适用，不是吗？”希尔维娅笑了笑，她知道这是艾伦·杜勒斯在试图握手言和。
  艾伦·杜勒斯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是一句很漂亮的恭维话——古罗马帝国在西方文明中象征着“正统”，而希尔维娅显然在暗示艾伦·杜勒斯，美国将成为这个“正统”。即使大英帝国已经衰落如斯，像希尔维娅这样认为，美国会成为西方文明的新领导者的人还是不太多的：“如果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像您这样智慧又美丽，那我的工作将多么令人愉快啊。”
  希尔维娅看着他，她知道自己赢得了艾伦·杜勒斯的尊重——美国人一如既往地尊重强者：“如果您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今晚就要赶回德国去了。和纳粹党人周旋可不是个简单的工作。”
  艾伦·杜勒斯点了点头：“既然您都要回德国去，为什么不多在德国走动走动呢，我是说，如果您要和纳粹党人谈话，吃饭，参加他们的活动.....您一定会在那儿听到很多东西的，不是吗？”
  “我会留意的。”希尔维娅点了点头，“如果您特别需要某些消息，可以在我到这儿来的时候联系我，至于带人出境这样的事情，我建议交给您的那些特别工作队来做。”
  艾伦·杜勒斯站起身，送她出门：“有时候您让我怀疑，我们是不是搞秘密工作的。”他替她打开门，另外一位客人正好站在了门前。
  那位客人的目光和希尔维娅交汇了一下，很快地分开来，他们各自皱了皱眉，又很快地掩饰过去，谁也没有和对方打招呼，就各自离开了。
  第1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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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辞别路德维希，开车回德国的时候，希尔维娅还在思考这位客人的事情：
  这位奇怪的客人，也就是那位和利奥·马丁诺泽在玫瑰园里见面的男人，名叫斯文森·杨，希尔维娅是在1939年的普林斯顿大学认识他的。
  希尔维娅那时候还叫凯瑟琳，被自己的导师克拉克·赫尔教授带去普林斯顿大学访问，在欢迎晚宴上，校方隆重地把那一年的斐陶斐荣誉毕业生们介绍给来宾，其中就有斯文森·杨——他那一年从普林斯顿大学数学系毕业，即将进入同校的冯·诺依曼教授手下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