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那是父亲终于重视起他来、决定好好担当“父亲”这一角色的表现。
  可惜，他的期待落空了。
  吃完馕饼后，父亲握住他的胳膊，连拖带拽地带他走向贫民窟的出口。
  万古青问父亲，要去哪儿？
  父亲只说，去一个好地方，能赚钱，又能填饱肚子。
  作为孩子，对父母有天生的信任。万古青没有挣扎，任凭父亲带他走过迷宫似的逼仄的贫民窟街道，去往陌生的地方。
  就算被挂上价码牌，他都没有怀疑过父亲的动机。
  直到被那个男人买走，万古青才知道，牌子上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无论他怎么哭喊祈求，拿上钱的父亲，在此刻只是一个拜金的穷鬼，只是一个为了金钱可以不择手段的恶魔。
  恶魔怎么可能理会小孩无意义的哭喊呢？
  他只会埋怨到手的钱不够。
  那之后，过了很长时间，万古青才明白这个道理。
  对于金钱的格外执着，或许也与他继承了恶魔一部分基因有关。
  可如果，他被一个善良的买家买走了呢？
  结果一定会不一样的。
  苏易简在键盘上，敲下最初的几个字符——
  一名穿着朴素的碎花裙、头发及肩的年轻女性，可以是为了买菜，也可以是为了其他目的，挎着篮子走进了黑市。
  路过一个个琳琅满目的摊位时，她注意到了站在一个小摊旁的父子。
  年长的男人邋里邋遢，衣服上好几个破洞和补丁，趿拉着鞋底松落的拖鞋，吊儿郎当地坐在地上，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
  他旁边站着一个男孩，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
  年轻女孩眯起眼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一个数字，“3000”。
  再看脸和衣服。虽然都不干净，也很破旧，但衣服的主人尽力将它保持整洁。
  一老一少挨在一块，真是个古怪的搭配。
  年轻女孩走到万古青跟前，询问他：“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见她靠近，万古青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她和他之前见到的贫民窟的人都很不一样。光从穿着和面色来看，他们就不可能是一类人。
  万古青不太想和另一个世界的人打交道。倘若冲突了人家，或是弄坏了什么，他一定没有能力赔偿。
  所以，连说话都要万分小心。
  他在心底斟酌着字句，年长的男人却抢先回答了。
  “阔气小妞，我看您就面善，怎样？要不把这小子收了？我保证他听话得很！”
  男人刚说几个字，年轻女孩就彻底明白了。
  又是一个被生父母卖掉的孩子。
  为了生计，贫民窟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这一点，她早已领教过了。
  回想起早上才送到手里的施工进度汇报，年轻女孩没有犹豫，伸手取下了刚挂到万古青脆弱脖颈上的价码牌。
  “这孩子我要了。”
  三千块，对她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可是对这孩子来说，却足以决定他的一生。
  而作为被交易的主人公，万古青全程发着愣，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呆呆地望着年轻女孩从包里随手掏出三十张红钞递给男人，像是捡起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一般轻松。
  半晌，才从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什么意思？”
  声音沙哑，好似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
  年轻女孩没有回答，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万古青不可置信地看着兴高采烈地数着红钞的男人，忐忑地问道：“爸爸，你是让我跟着这位姐姐去干活吗？”
  “对对对。”男人比任何时候都要兴致高昂，随意而敷衍地答着，“她可阔哩，你就跟着她享福吧！”
  万古青暗自松了口气。
  他转身，看向年轻女孩的眼神变得乖巧而温顺。
  他说道：“我什么都能干，只要给我一口饭吃，我绝对会把活儿干好。”
  看起来对男人的说法深信不疑。
  女孩摇了摇头，望着将钱揣进兜里、急不可耐地奔向远处的男人，眼底是彻骨的寒冷，像在看一只在地上窜来窜去的甲虫，又像在看一具行走的尸骨。
  万古青悄悄抬眼观察着，只一眼就被女孩的神色吓得收回了目光。
  可注视男人时冰冷无情的双眸，面对他却变得温柔了许多。
  她说：“好啦，跟我走吧。我叫简易，你可以叫我姐姐，也可以把我当成姐姐。”
  她还说：“放心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万古青只知道点头。
  八岁的他，还不懂为何简易对他和对男人的态度不同，也不懂一句简单的“对你好”，是一件多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亲生父亲卖给了一个陌生人。他还在心里期待着，结束工作以后，回到父亲身边。
  当然，也有可能他知道了，只是在自欺欺人。
  简易走在前面，时不时瞥一眼跟在斜后方的万古青，清楚地看到了他因为紧张而揪住了上衣的衣摆。
  竟然没有哭……心理素质当真强大。
  也是。生活在这种环境里的孩子，连基本的温饱都无法保证，哪儿有功夫抑郁呢。
  简易也只是个刚好有钱，也有同情心去帮助他的普通人罢了。
  她从篮子里取出一盒酸奶，当做初次见面的礼物，塞进了万古青的手心。
  “喝吧。喝点甜的心情好。”
  简简单单的投喂，能很快地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让万古青更亲近她这个陌生人。
  “好、好的……”
  小男孩忙不迭地接住。他望着手心里的盒子，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酸奶，是万古青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
  他只喝过锅底的糊粥，和水龙头的凉水。
  一时间，他对手心里的小绿盒毫无办法，竟然生出了拿的是烫手山芋的错觉。隐隐的，似乎真有灼热感。
  第2章 “父亲”滤镜
  简易走在前面，步伐轻快，还哼着一支歌儿，像是完全忘记了还有个小孩跟在身后。
  万古青捧着酸奶，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也不敢说话。
  两人彼此沉默着，走了相当长一段路。
  “你今年几岁啦？”
  “啊？”
  简易的提问来得太过突然。万古青茫然地仰头望着前方停在蔬果摊前正在挑选蔬菜的身影，好一会儿才记起要回答。
  “好像是……八岁。”
  “八岁吗？这个年纪该上学了呀。”
  简易把选好的土豆和菠菜递给店家称斤，回头笑看着他：“你有上学的意向吗？”
  上学？
  万古青反复在唇齿间咀嚼这个词，感到熟悉又陌生。
  在贫民窟，有机会上学的孩子很少。可只要有能力，父母总会咬牙想办法送孩子去上学。
  不为了别的，就为了走出这里。
  可万古青显然不在那些有机会上学的孩子当中。他的任务只是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日子，在太阳落下之后入睡，在天刚蒙蒙亮时起身，为自己一整天的温饱奔走。
  翻垃圾、捡残羹剩饭，用各种手段延长生命。
  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将他从回忆当中拉回。
  她问：“你想上学吗？”
  万古青张了张嘴，最终摇头：“我不知道……”
  那太遥远了。
  他见过抱着书本结伴去上学的孩子，也听到过他们的背书声。可万古青不知道，他该不该对此感到羡慕，该不该心生向往。
  从前，他只羡慕过能吃饱、有柔软的床的人家。
  “那就是不排斥啰。”
  无论听到怎样的回答，简易面上的笑容都不会有变化。
  她把装着蔬菜的塑料袋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篮子里，拍了拍万古青的肩膀。
  “既然如此，去试试吧，说不定就改变命运了呢。”
  简易把万古青领回了家。
  她的家在距离贫民窟和黑市很远的地方，坐了半个小时的汽车才到。
  那是万古青第一次坐汽车，忍不住透过车窗看向街道，去看他从未见过的、城市的车水马龙与霓虹灯光。
  市里的人口虽然也很多，但要比贫民窟有序得多，穿得也要更体面。
  短短半个小时，万古青见到了好多穿着与简易相似的人。
  简易这身打扮已经很朴素了，可在黑市和贫民窟里，仍旧较为突出。
  可现在，万古青更像一个异类。
  他本能地心生退缩，正如最初见到简易的时候。
  他要在这里工作吗？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在这么陌生的环境里？
  这么一想，万古青心里原本因为见到新事物而激起的兴奋感被冲淡了不少。虽然目光还在看向窗外，心思却已经飞走了，飞回到了贫民窟里的那个窄小棚屋。
  简易一路上都很专注地开着车，最多在中途又开口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