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3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841
  昨夜天色实在是太黑了,那人又处处相逼,崔韫枝根本没有时间去打量这个地方,现下认认真真瞧了,才发现这破庙竟然不算小,约莫有从前皇家祭拜的妙缘寺大殿一半儿大,身后的巨佛更是直通天地的伟壮。
  真是古怪。
  崔韫枝发现那巨佛双目上的宝珠兴许是被贼人盗走了,凹下去一片,显得慈和的眉目有些空寂。
  她不敢再看,听着风声呜呜咽咽地透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和墙角死去多时的叫花子们凌乱的衣衫,一滴冷汗落了下来。
  没事儿的、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柔贞殿下僵硬地收回视线,摸着那生了倒刺的木门,心中一横,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
  一只溜圆的眼睛,此时正正对上崔韫枝往外探的目光。
  “啊!!!!——”
  崔韫枝方才压抑着的惊惧叫喊在这一刻全部落了地,那只眼睛的主人竟然也被崔韫枝吓了一跳,跟着尖叫了起来。
  两道少女的声音回荡在密林中。
  “多娜!”身后一道雄厚的男音打断了这一切。
  庙门被打开了,崔韫枝跌坐在地上,看着一个身高近两米的熊一样粗壮的络腮胡一手拎起了那异族的少女,皱着眉用她听不懂的话叽里咕噜地训斥了一番。
  “我、我就是想看看嫂嫂长什么样嘛!你干嘛这么凶!”
  多娜瘪着嘴不满地嘟囔。
  “海日古走的时候说什么了?”
  络腮胡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拍了她后脑勺一记,想发声教训人,却在瞥见崔韫枝的那一刻压低了声音。
  异族少女听见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便蔫儿了下去,耷拉着眉眼有气无力地反驳:“……又不是我推开偷看的,是、是她自己出来的!”
  确实是崔韫枝想要看的,但她也把崔韫枝吓了一跳。
  崔韫枝听不懂他们的话,在柔贞殿下的眼里,眼前这两位衣着打扮看起来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异族人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了点儿什么,声音高高低低,语调奇怪——然后那位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极凶极狠地看了自己一眼。
  好吓人……
  崔韫枝跌坐在地上,慌忙向后蹭了一点儿,一手摁到了杂草,“咔滋”声在寂静的白日里格外明显。
  异族的少女欲要上前,被那络腮胡一把提了回去,同样凶狠地瞪了一眼。他将手中提着的弯刀转了个圈儿挂在腰间,摸了摸鼻子,状似在思索,半晌才后退了几步,在跟前被踩得扎实的黄土地上画了一条线。
  他没说话,崔韫枝却霎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不能越过这条细细的线。
  大汉又用那古怪的调子喊了一句,那个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跃到他身边,从怀中掏出个黄澄澄的圆东西来。她将那圆东西递到大汉手上,又变戏法儿似地掏出几个红黄间色的小果子来,半转身对着崔韫枝眨了眨眼睛。
  “嫂嫂真漂亮!”
  她高声喊了一句。
  崔韫枝听不懂,但能觉察出这姑娘对自己没有恶意,便也对她笑了笑。
  “啊!啊!我要晕倒了!”多娜夸张地尖叫道。
  络腮胡的嘴角僵硬地扯了扯,将手中的圆东西并那几个红黄间色的果子一抛,准准地抛到了崔韫枝身上。
  他张口:“吃。”
  吃、吃
  ?吃什么?
  这竟然是个吃的东西么?
  崔韫枝不可置信地拿起眼前那个沾了泥土的圆东西,颤着手仔细端详了半天,才确信这比木板儿还硬的东西,是一张饼!
  见她愣住,那异族的小姑娘走到那划出的线旁,又从怀里掏出个红果子,擦了擦表皮,一下扔进了嘴里,嘴里鼓鼓地嚼弄半天咽下后,才又手忙脚乱地比划了两下。
  她在告诉崔韫枝,这个没问题,是可以吃的。
  崔韫枝僵硬地将那比自己脸还大的饼捧在手心,看看庙外二人,又看看饼,口中唾液艰难地吞咽过,终于下定决心,双手用力,想要扯下一小块儿来吃。
  滴答,滴答,庙檐有积水落在门槛外残存的青石板上,崔韫枝愣愣地看着眼前不动如山的一张饼,不信邪,又试着扯了扯。
  但还是没扯下来。
  门外的两人显然也没想到她扯不开这饼,一时面面相觑,露出尴尬的笑来。
  最后还是那络腮胡摸了摸后脑勺,先开了口:“你、你要不先吃那果子?”
  崔韫枝没想到他会说中原话,还说得像模像样的,先是惊了一下,心神很快又回缓过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附近。
  似乎只有这两人在看守着自己。
  虽不知那离去的年轻男子是什么身份,又怎么能在那样混乱血腥的叛乱中轻松进出大明宫的,但崔韫枝满脑子都是他离去前和自己说的——
  不、要、想、逃。
  崔韫枝咬牙,心中做着剧烈的斗争,不一会儿口中便溢上血腥气。
  她不小心咬破了内腮的软肉。
  可她顾不上这么多了,她是大陈的公主,她不要去草原,也不要去雪山,她不要成亲,她要回家。
  她要去找父皇母后,她要回家,她不要被迫成为那人的新娘子。
  崔韫枝一点儿也没把昨夜那人和自己说的话当做玩笑,不知怎的,兴许是天生的直觉,她知道那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肩上似乎又密密麻麻地泛起被那人抚摸的滚烫触感,那是男人对于女人的、带着情|欲的啃咬与胁迫。
  少女一哆嗦,眼泪一滴一滴、啪嗒啪嗒地落在了手中的大饼上,但这次她没有再迟疑,也没有想试图撕开那她从前见都没见过的吃食,而是低头,一口一口,将那大饼混着腥咸的眼泪吞进了胃里。
  如果要逃走,下一次碰到吃的,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崔韫枝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
  这儿只有两个人看守她,她有机会的。
  *
  是夜,长安城外浮渡山半山腰,重重的树影在月色下大张着如同白骨一般扭曲的枝干,年轻男子站在足可以容纳数十人的巨石上,望着不远处的破庙上空近卫放出的信号。
  身边一个看起来同样年轻的中原男子玉冠高竖,一身绛纱外罩在月色下流转过五色的华光。
  他嗤嗤笑着,幸灾乐祸地拿折扇拍了拍年轻男子的肩膀。
  “照山呐,你的小宠物似乎不大听话啊。”
  沈照山抬手将他的折扇从肩上弹落,面上仍是那副神情,淡淡的,仿佛天底下没什么能让他动摇的事儿。
  他将手中一直捏着的那枚金簪缓缓转了两圈儿,也不说话,直转得身后黑压压一片人心里发怵。
  最后,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再回应的时候,沈照山嘴角微微扬起,歪头掀眸,红珊瑚耳坠随着这个动作摇摇晃晃。
  他斜乜了那出声的红袍男子一眼,嗤笑出声。
  “她很有趣,不是吗?”
  第3章 风夜吼“啧,跟我欺负的你一样。”……
  雨又下了起来。
  四周杂生的树木剐蹭着崔韫枝本就褴褛的衣裳,细嫩的皮肉被划开不大不小的口子,但她不敢停下。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看守的二人走远了去不知道做什么,那人又没回来,崔韫枝不知道他身边还有多少人,但她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的机会。
  这半天来,她一直表现得十分乖巧安静,她听不懂那两个人说的话,但络腮胡似乎懂些中原话,她偶尔拿想喝水或是别的试探,他都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只是他从来都不主动与自己搭话,也不让那个小姑娘自己搭话,很显然是受了命令。
  崔韫枝这半天来都乖乖地待在破庙里,看着那异族姑娘叽里呱啦的冲着大汉发了一通火,最后两个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半山腰。
  于是崔韫枝逃了。
  *
  她逃走的时候天刚擦黑,外面的一切都像是被泼了一层陈年烂墨,雨一打,泥土的腥味儿就泛了上来,隐隐约约的、郊野的味道。
  一脚深一脚浅,崔韫枝拼尽全力向着和破庙完全相反的地方奔去,她不晓得自己会去哪儿,可她知道她不能呆在原地。
  忽然,林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动,崔韫枝脊背霎时蹿上一阵凉意,她的心快要鱼跃出喉头了,于是她不得不转动害怕到僵硬的四肢,向发出响动的草丛间望去。
  什么都没有,只有条瘦骨嶙峋的野猫摇摇晃晃地跃出最后消失在浓墨里。
  崔韫枝深深地吸过一口气,心中不住地对自己默念:没事儿的,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可傍晚太过顺利的出逃总像巨石的骨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那人竟然只留了两个人看守自己?为什么他们离开也不留下一个人防备她出逃?为什么这四周如此安静?无数诘问在此刻如同高山滚石一般滚落下来,重重砸在崔韫枝扑通乱跳的心房上。
  太奇怪了。
  可由不得她想再多东西了,崔韫枝顺着这条被打落的枝叶覆盖着的小路断断续续地拖行,提着酸软得几乎要跪地的膝盖,一步一步远离那个吃人的破庙。
  可去处就是她想念的、温暖的家吗,雨从飘飘摇摇的毛针小遽然瀑成石子大,咚咚当当地击打在崔韫枝脸上。
  运气有点儿不大好。
  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勉强撑开一条缝隙,试图寻觅一处躲雨的地方。
  一堵两人高的巨石林立在十步外的山崖下,崔韫枝像是看见了什么救命的法宝似的,抹抹脸上的雨水,就要往那巨石下躲去。
  可腿脚使不上劲儿。
  崔韫枝一愣,再次想要抬脚时,发现自己的小腿依旧无法动弹。
  一刹那间,崔韫枝脑海里闪过许多许多念头,却都像滑腻腻的鱼线,一条也捉不住。
  她僵硬着四肢缓缓低头,在浓重的漆黑中,看见自己的脚踝上,虚虚握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有人从那堆紧邻着的草丛中钻出来,握住了她的脚踝,而她因为病痛、麻木与劳累,竟然迟迟没有发觉。
  “啊!!————”
  在长达数个呼吸的静寂后,崔韫枝终于忍不住高声尖叫了起来,可她一叫,那人握着她脚踝的手便抓得更紧,几乎像铁环一样,牢牢锢住了她。
  崔韫枝死力想要将自己的小腿解救出来,却发现这人简直像是一块儿陶塑泥巴一样冥顽不化,她在昏沉的夜色中看清了那人的脸——瘦得跟骷髅一样,眼神却格外狠厉。
  他的双腿似乎被什么东西碾碎了,导致只能匍匐在地上——他也许和崔韫枝一样应该早就死去,可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