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9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655
  自己已然在这人面前将所有脸都丢光了,必然不能再在别的人面前丢脸了。
  显然也不会有人敢喊她,一般话最多的多娜今儿也显得异常沉默,崔韫枝竖起耳朵不着声色偷偷听着,只觉得气氛严肃得很。
  有人靠近沈照山压低声音说了什么,崔韫枝没听懂,只好放弃这个拙劣的偷听念头。
  一时竟然忘记这都是一群异族人了。
  崔韫枝没忍住,还是悄悄抬起头来,朝沈照山身后望了望。接着她惊讶地发现,沈照山身边儿这些随从,几乎有一半儿都是汉人!
  虽谁他们都穿着与中原样式不大一样的衣服,可人的相貌是改变不了的,崔韫枝很容易就从中辨别出了那些是中原人,哪些是蛮人,只有那个笑眯眯的红衣男子,扇着扇子,穿着极好辨别的圆领袍,是完完全全的汉人服侍。
  他家崔韫枝朝自己看来,“唰”地将手中扇子合上,朝崔韫枝挑了挑眉。
  崔韫枝赶忙将头又埋进了沈照山怀里。
  沈照山“啧”了一声,回头给了明宴光一个眼刀,害得明宴光讪讪一笑,连连摆手后退。
  只是被沈照山抱着放上马背的时候,崔韫枝才发现,竟然没有马车!
  若是换作平日里,骑马也就骑马算了,她虽不会马术,可到底有沈照山在,不会叫她摔着颠着,可昨夜……可昨夜那么一番折腾,她往这马背上一跨,那|处就有着怪异感,叫她脸色几经变化,略带委屈地看向沈照山。
  沈照山又“啧”了一声。
  崔韫枝嘤嘤唔唔地就要下来,却见沈照山一手扶住她的臀部,一手握住缰绳,墨色的大氅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而后跨坐在了她身后。
  “娇气。”
  说罢,他从等在一旁的栗簌手中拿起一个柔软的毛垫子来,崔韫枝被他提着腰抬起又放下,感到身下一片柔软。
  “坐好了。”
  沈照山揽住她的腰,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天空一只人来长的巨鹰盘旋而过,一群人擦着渐白的天色,浩浩荡荡又悄无声息地向城外奔驰而去,唯留下扬起的灰尘在空中飞舞。
  当山从黑色变成白色,从大地的沉稳联结到天水的纯质时,昆戈就到了。
  即将彻底离开这片土地的不安焦灼在崔韫枝心头,她忍不住想回头望,却只看见连绵的群山像神佛的刻刀一般笔直而上,永远地屹立在天地间。
  一切都在远处的天际收束,最后汇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句点。
  男人揽着她的手臂愈紧,像是要生生将她勒进骨血里。
  大陈与昆戈,公主与王妃,女儿与妻子。
  她的一生从此一刀两半。
  第9章 严相逼“别乱蹭。”
  随州。
  天地南北各不同,随州城垂髫的杨柳今年的绿显得不很鲜活,城阳行宫内,止也止不住的剧烈咳嗽声响彻这个宫殿。
  “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侍疾的宫女焦急地跪在一旁,看着帕子再一次被鲜血染红,一层一层,在铜盆中泛开血色的莲花。
  谢皇后用力捂住自己的口鼻,不想让咳嗽声从中泄出,却终究是徒劳。
  自唇舌间溢出的血迹愈来愈多,仿佛一根悬命的丝线,将女人的性命岌岌可危地挂在上面。
  可尽管她已然是病体支离,却也实在难掩天姿国色。
  这边是大陈的皇后,柔贞公主的母亲,谢琬。
  她与崔韫枝相似八分,只是不似小殿下一派的天真美丽,面容中总是带着些苦,叫人看了嘴角忍不住下抑。
  谢皇后一想到她可怜的孩子,眼眶便忍不住红了。
  “皇上驾到——”
  小太监尖细的声音撕开了沉重的宫殿,传到一室宫人耳朵里,皇后听罢,赶忙叫这些小宫女将一室的狼藉撤下,却还是迟了一步。
  皇后伏在榻旁,赶忙收拾了自己的愁容,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两鬓已经生白的帝王坐在她旁边,长久地注视着妻子,将几乎要忍不住的叹气咽了回去。
  整整七日过去,没有任何关于崔韫枝的消息。
  皇后望了他一眼,沉默着转过了身。
  “婉娘……”
  没有人回答他。
  “我会把她找回来的,婉娘,我肯定会把她找回来的。”
  躺在榻上的那女子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她的咳嗽声像钝闷的刀片,划开这个仓惶行宫死一般的沉寂。
  “为什么!你那天为什么不让我折回去找她!我宁愿和她死在一起!也好过叫我可怜的女儿当你那大明宫的冤死鬼!我是她娘!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找她……”
  纵然过了这么多年,她发起火来皇帝就又变成了那个有些软骨头的丈夫,他低着头,一声不吭,任由谢皇后转身,一拳接着一拳砸在他身上。
  “……她才十六岁,我的柔贞才十六岁啊……”
  终于,像是汇集了许久的雨水一刹那决堤,谢皇后喊累了,又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皇帝呆呆望着行宫长满苍苔的屋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面对沉疴难愈的妻子、生死未卜的女儿、山河飘零的国家,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他回想了很久,那夜的情景终于像是某株带毒的蔓草一般,从坍塌的瓦片下生长出来。
  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伸手为妻子盖上锦被,轻轻拍了拍,然后走出了行宫寝殿的大门,沉默得一如既往。
  门外站着王相的孙子,如今的小王相,他手中拿着镇国的玉玺,像是一颗挺拔的苍松,伫立在腐朽破败的大殿门口,清朗得格格不入。
  皇帝看着他,在寂静的庭院中叹了一口气。
  “你真不像你爷爷。”
  对面端着玉玺的男子没有说话,捧着玉玺跪在地上深深一拜。
  雨还在下,一君一臣都静静地立在雨中,任由丝丝沥沥的雨线打湿面庞。
  *
  昆戈的日头是淬毒的箭。
  白晃晃的光砸在黢黑岩壁上,蒸得整座城寨像口倒扣的沸鼎。崔韫枝攥着汗湿的缰绳,纱笠边缘的铜扣早被晒得滚烫,稍一晃动便烙得耳尖生疼。
  沙砾裹着热风扑进领口,在锁骨窝里碾出细密的红痕——中原的暑气至多是黏腻的蒸笼,此地的灼浪却如活物,专挑人最脆弱的关节撕咬。
  “下马。”
  沈照山扣住她脚踝,粗粝的皮革磨过被马鞍磨破的肌肤。
  崔韫枝叫他惊了一跳,又怕自己从这异常高大的马背上摔下去,赶忙伸手,任由沈照山把自己抱了下去。
  少女花儿一样的脸蛋儿被热气蒸腾地泛红,浑身黏糊糊,不满地皱了皱眉。顿了一顿,她似乎又忽然感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脸色更红,微微抬头瞪了沈照山一眼。
  沈照山撇头轻笑。
  “回去给你换身衣裳。”
  听罢他这不痛不痒的话,崔韫枝真是恨不得给她一肘,可实在是浑身酸软地没有气力,只能又软绵绵地瞪了他一眼。
  可没想到沈照山看着她的眼神愈来愈暗。
  “别乱蹭。”
  崔韫枝彻底不敢乱动了,她完全相信自己再敢造次,沈照山立马就能就地办了她。
  见怀中人如同被凶了的小狸奴一样收起了爪子,一时装得低眉顺眼,沈照山竟然觉得有点儿好笑,他将崔韫枝抱在怀中颠
  了颠,在那红扑扑的侧颊上“吧唧”亲了一口。
  后边儿还跟着那群沈照山的护卫,崔韫枝想到此处,又想到一路上二人的举止,霎时便脸红得不能再红了。
  沈照山见她这模样,心情好得不行,一路脚下生风地讲崔韫枝带进了营帐中。
  昆戈的营寨像一群匍匐在金色草原上的巨兽。
  千百顶灰褐色的毛毡帐篷支在夯土台基上,牦牛皮绷紧的帐顶被烈日晒出龟裂的纹路,远看如一片片干涸的河床。
  辕门两侧立着九丈高的图腾柱,剥落的彩漆下裸露出森白兽骨——中原雕龙画凤的梁柱求个吉利,此地的图腾却将狼颅与鹰爪生生钉进松木,野蛮,血腥。
  沈照山的脚踩过过一截焦黑的牛角,“咔嚓”一声,那东西便霎时粉碎了。
  这原是草原部落最忌讳的秽物,此刻却零散插在营寨外围,与铁蒺藜混作一道防线。赤膊的匠人正往木栅上涂抹发亮的膏油,见他们靠近,都举起手来高喝一声。
  沈照山笑着回应他们,崔韫枝窝在他怀中,悄悄抬起头来打量这些人。
  一、二、三、四……一共九个匠人里,竟然有四个都是汉人!
  “看什么呢?”沈照山凑得极近后忽然开口,鼻尖几乎碰上崔韫枝的鼻尖。
  崔韫枝正偷看着呢,冷不丁被抓包,赶忙回过头来,长长的睫羽因为受惊而上下翕动着。
  “没、没什么。”
  她结结巴巴道。
  沈照山和她相处了这么些时日,怎么会不知道她一结巴要不就是害怕,要不就是心虚。
  于是他眯起眼看着崔韫枝游离的目光,最后将人又往怀里抱了一点儿。
  “我猜,你在想——”
  “为什么他们看起来和我不一样?”
  被一朝猜中心思,崔韫枝眼睛霎时瞪大了,她看着沈照山,觉得这人简直是有读心秘法的大巫。
  “殿下,你的眼睛把在想什么都说出来了,不是我聪明。”
  是你太傻。
  听出他未竟的后半句话,崔韫枝登时不乐意了,挣扎着就要下来,反被沈照山抱得更紧,两步走到了巨大的营帐外。
  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嘶鸣,上百匹战马正在围栏里焦躁地刨地——这些马比中原的足足高出一头,马鬃里编着兽齿串成的饰链,鞍鞯上还沾着未洗净的血痂。
  崔韫枝却没心思再注意这些了,她满脑子都是那几个汉人模样的人,直到被这没良心的抛往榻上,才堪堪回过神来。
  男子抱着臂,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眼底已然没有了方才的玩闹神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殿下,没用的。”沈照山弯腰,低头认真将崔韫枝的鞋袜褪下,而后又开始解她的衣服。“他们不是昆戈人,也不是大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