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6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969
“切,你要是连个小孩都抱不住,明天昆戈的天该变了。”博特格其抱臂靠在一旁的高脚方桌上,眼中闪着傲气的光芒。“而且她可是我女儿。”
听罢这话,沈照山不禁一笑,把孩子在自己怀中一转,调整了个更舒服点的姿势,什么话也没说,在博特格其向崔韫枝问东问西的间隙,抬眸看了一眼琼山县主。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微笑着,漂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回视着沈照山,从始至终,嘴角都是那一弯弧度,仿佛一张永不凋谢的美人皮。
那种每次见到她时,都会觉得有些奇怪的感觉再次漫上心头,但沈照山来不及捕捉,琼山县主已然转开了视线。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崔韫枝姣好的侧脸在跳跃的烛火下镀上一层明灭跳跃的光。
*
央不过崔韫枝始终带着祈求的目光,沈照山皱着眉,答应了留下来用晚膳。
崔韫枝很是高兴,拉着琼山县主姑姑长姑姑短,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有着前些时日完全看不到的生机。
沈照山长叹了一口气,便由着她去了。
崔韫枝还是大吃不惯昆戈的食物,晚膳时,目光一直放在那小口小口吃着米糊的奶娃娃身上,手中始终搅和着自己那碗已经全凉了的油茶。
沈照山皱了皱眉,让她盘子里那两根比她小臂还粗的羊骨换过自己这边来,拿着切肉的小刀一点一点给她剜了下来。
其实在鸷击部他们很少吃这些东西,崔韫枝除了一开始的一两餐,几乎没有为这些胃口上的东西皱眉,可是出了外面,毕竟没人会看顾她的口味,琼山县主兴许是在这边呆的时间久许多,也入乡随俗习惯了这些东西。
只有沈照山看明白了她的不适,将眼前那一小盘剔好的肉又重新推回了她跟前。
“新鲜的其实没有太大的味道。”他将那切过肉的小刀扔到一旁:“而且你不吃这些,又长不了劲儿,亲两下就哭了。”
崔韫枝没料到他这都能说起诨话来,脸颊泛红,忿忿瞪了他一眼,开始张大嘴吃那羊肉。
她怎么不能吃了?她可能吃着呢。
崔韫枝在心里嘀咕。
看着少女埋在盘子里的脑袋,沈照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强硬将自己勾起的唇角压了下去。
在两个人都静默的间隙,崔韫枝埋头,心不知怎的,砰砰跳得厉害。
她想,如果沈照山一直这样——不凶自己,不总想着欺负自己,还愿一带自己出来玩,其实,其实,人还真的挺不错的。
小口小口的吃着眼前的炙烤羊肉,崔韫枝不禁回想着这四十多日来的点点滴滴,然后惊奇地发现,竟然每一时每一刻,都和沈照山有关。
她握着筷子的手不禁一顿,想要从自己这四十多天近乎浓烈的记忆中找出点别的东西来,却一无所获。
她吃东西的动作停下,心中觉得有些不妙,便抬头去偷瞧沈照山。
沈照山竟然罕见地没有看她,他放空目光看着帐子对面木柱上挂着的兽骨骷髅,浓密而长的睫翼在跳跃的灯火下泛起金色的光泽,脸上的表情仍淡淡的,很看不出喜怒来。
他的话实在是少得可怜,博特格其一大坛子酒下肚,一直在旁边喋喋不休地扯话头,而他也仅仅是偶尔不冷不热地回一两句,引来博特格其不满的哼叫:“你这小子真是个怪人,从小就没见你喝醉过,你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哥哥要见你醉倒的糗样!”
沈照山不置可否,缓缓将手中的酒坛转了一个方向,豁口恰恰冲着他的拇指。
兴许是察觉到了少女的视线,他低头,将那酒坛子中盛的一底酒倒在了少女面前的酒杯中。
“怎么了?”
崔韫枝却摇摇头,将她眼前满上的酒杯端起,闭着眼睛一口闷了下去。
都说酒是个好东西,她今日尝了却觉得不怎么样。
辛辣的味道充斥在口鼻间,崔韫枝的眼泪蓦得流下来,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沈照山,眼前人渐渐晕成一个又一个没有边界的色圈儿。
“过两日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什么篝火大会?”
她试探着开口。
“她和你说的吗?”
沈照山目光看向了琼山县主。
崔韫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扯着沈照山的衣摆,轻轻晃了晃。
“那我可以去玩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一片混沌的脑海突然清醒了过来,就像是某个具有神力的开关一般,把崔韫枝从初次饮酒的醉意中拉了回来。
她手心冒出了些汗,等待着沈照山的回答。
沈照山手指搭在案机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最后侧头望着崔韫枝。
“好。”
他还是那么惜字如金,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崔韫枝忽然屏住了呼吸。
成了,成了,小姑姑说的,篝火大会人多眼杂,会有周边中原商队也来凑热闹,她小心……只要她小心,就有机会逃离这里!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沈照山下一刻握住了她轻轻摇晃的手,放在了案几上。
“去可以,不许撒娇。”
崔韫枝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但她知道,这一次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旁的。
因为什么呢?
她看着沈照山在烛火照耀下泛着金光的睫毛,忽然变成了哑巴。
第16章 良宴会“真年轻啊,长安好不好?”……
接下来的日子忽然变得很寻常,自从见到琼山县主后,崔韫枝像是某种怕生的小动物,终于见到了同类,整个人都乖顺了下来。
沈照山依旧很忙,应博特格其的邀约,崔韫枝一直留在他们这边,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穿好衣服去呼衍部的王帐,坐在高高的胡椅上、那个靠窗的角落旁,盯着窗外缓慢翻滚的云层发呆。
她也与琼山县主说两句话,但自从第一日过后,这个从前未曾谋面过的小姑姑似乎兴致落了下来,话变得少了很多,只偶尔微笑着温柔回她两句,此后便不再多说。
想和她多说话,但又怕惹得人家厌烦,崔韫枝只好乖乖坐在一旁,看着他逗弄那尚在襁褓中的小孩儿。
年纪虽小眼睛却已经很大的小姑娘被抚弄地高兴了,咯咯咯笑了起来。
崔韫枝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头靠在大帐柔软而避风的外棚上。
她脑海中匆匆划过许多事情,却一件都不敢深想,于是只好发呆。
等她发呆到第六次的时候,琼山县主哼着江南的小调把那小姑娘哄睡,纤长的手指抚弄着小姑娘的面庞,话头却是对着崔韫枝:“柔贞,你还记不记得长安东直街拐角处那个卖香囊的铺子?”
崔韫枝愣愣点头,将自己去过的那为数不多的铺子想了一遍,终于在记忆的深处将那间店面不大的香囊小铺翻了出来。
“记得的,姑姑可是说的那家年纪很久的铺子?”
听罢这话,琼山县主一愣,痴痴笑了起来:“年纪很久……柔贞,你今年多大来着?”
没想到她还会再问这个,崔韫枝看着她温柔的面庞,听着她轻声细语的腔调,不由得声音更放低了几分:“今年一十又六,一月多前刚过了生辰。”
琼山县主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中多了些苍凉与无奈。
“真年轻啊,长安好不好?”
长安好不好?
这个问题如果换作四十天前的崔韫枝来答,估计能罗列出一大串长安的不好来。
它太方正了,它太封闭了,它不那么自由,它最高的地方也不过是摘星楼那个九层的高塔,远远的望去,只能望见外城的城廓。
可崔韫枝这个时候眯了眯眼睛,将眼睛弯成了一对小小的月牙,像是摘星楼前太液池倒映的那一弯。
“好啊。”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长安城更好的地方了。
琼山县主显然很喜欢她的回答,面色都红润了些,她彻底转过身子来,直直面对崔韫枝。
“对的,就是这样好,记不清多少年前了,我那时候大约比你还小吧,头一遭跟着我父王去长安城。”
“以前我总以为杭州已经好得不得了,进了长安城以后才发现,原来我们时新的花样那边已经轮了好几轮,我步子还没迈开,已经觉得自己是个乡巴佬。”
她说到这儿,眼中却全是怀念。
“那时候,父王就把马车停在那间铺子门口,让我去挑香囊,我当时看着琳琅满目绣着各色丝线的香囊啊,心想,我要是能永远住在长安城就好了。”
崔韫枝听着她渐渐颤抖的声线,心中无名的悲哀莫名蔓延上喉头,堵得他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你刚出生的那一年,我正好嫁到这里,那时候这里还不叫昆戈。”
“你出生的那个夜晚,这里的雨很大,来给我报信的侍女浑身都淋湿了,眉间却有压不住的喜色,她说,皇帝陛下有了一个很可爱的女儿。”
她笑得像母亲那样温柔,说出来的话也像母亲那样温柔。
“当时我想真好啊,你一定和我不一样。”
崔韫枝原本混混沌沌的神绪,在听到这句话的一刹那猛地一震,她抬头,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柔贞,不要害怕。”
对面女子的眼神莫得坚定起来,让崔韫枝想到诗中劲雨疾风折不断的韧芦。
“柔贞,接下来的十几天,你一天都不能害怕。”
崔韫枝被她诀别似的眼神吓了一跳,忍不住脱口想问,却又想到头一日两人见面时她对自己的嘱咐,也定下心神来点点头。
帐外传来昆戈气调高昂的调子,小姑娘被惊醒了,咿咿呀呀哭了起来,琼山县主又变成了那个温温柔柔的王妃,仿佛从来没有说过方才那一腔话,在侍女走进来的一刹那,轻柔地抚弄着怀里的孩子。
而小殿下托着腮望向帘外移开的云层,太阳洒下来,照亮她脸上晶莹的泪珠。
*
这次沈照山没有很晚才回来。
但那时崔韫枝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太阳刚落了山,远处绣金似的一片,太阳滑进银白错落的针脚,被勾成一片一片的浅黄色。
崔韫枝蓦地感到身下一空,心上先惊了一跳,一抬头,见沈照山将自己抱在怀中,放在了已经铺好的床上。
迷迷糊糊从睡梦中被惊醒,崔韫枝微微张着唇,愣愣看他一眼,还未来得及出口,先被吻住了。
他好几日没回来,两人也好几日没亲热,崔韫枝被亲地有些缓不过气来,伸手轻轻推了他两下,反倒像欲拒还迎似的,整个被摁到了床中间。
“……等……等等,沈照山!今晚不是……今晚不是有篝火大会么……”
沈照山解他腰带的动作等了一拍,他轻轻哼笑一声,拍了拍少女的脸颊:“放心吧,不碍事的。”
你说的不碍事那能算数吗!
崔韫枝怕他真乱来,扭过身子便要往床角躲,被人抓着脚踝扯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