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67节
作者: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3884
  沈照山迎着她的目光,感觉不到一丝血脉相连的温度,只有彻骨的寒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冰封般的面容下,是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怒极反笑。
  他开口,声音里带着无比的疲惫,却异常清晰:
  “你有什么不满,有什么不乐意,大可以冲着我来。”
  他的刀尖纹丝未动,指向那个生养了他又抛弃了他的女人。
  “你觉得沈瓒的血脉留在这世上,肮脏到了你,恶心到了你,”沈照山的声音里没有控诉,只有冰冷的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那你现在就可以动手,用你的刀,或者,”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帐内阴影里那些蓄势待发的近卫,“让他们动手。”
  “何必,”他顿了顿,刀尖似乎往下压了极其细微的一寸,仿佛承载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为难一个小姑娘?”
  阿那库什依旧端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沈照山的话语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
  沈照山看着她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那里面映不出他,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席卷了他,比塞外的风霜更冷,比一夜的奔波更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破碎的、毫无温度的笑:
  “你那么恨我……当初在那个雨夜,为什么……”他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又被强行压平,“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
  这句话,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
  一直如同冰雕般端坐的阿那库什,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被冒犯的怒意。
  她猛地站起身!
  动作迅捷而充满力量,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王庭之主。宽大的墨绿袍袖带起一阵风,扑使得王座旁一盏烛台上的火焰摇动了几瞬。
  她几步便跨到沈照山面前。
  沈照山如今原来已经比她高上很多。
  女人微微眯了眯眼睛。
  没有任何预兆。
  “啪——!”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耳光声,在空旷的大帐里骤然炸响。
  沈照山的头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打得猛地偏向一侧。脸颊上瞬间浮起清晰的五指红痕,
  嘴角被打破,一丝鲜红的血迹缓缓渗出。
  阿那库什收回手,仿佛刚才那重重的一巴掌并非出自她手。
  她胸膛微微起伏,盯着沈照山被打偏的侧脸,那双幽蓝色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被彻底激怒的火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首领的审视与斥责:
  “沈照山,”她叫他的全名,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寒意,“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你对那个中原来的小殿下实在是关心太过了,你那些借口,只能骗骗博特格其、吓唬吓唬赵昱,可骗不了我——”
  “你分明知道,现在最该一句击溃陈朝,你在犹豫什么?”
  沈照山沉默了。
  他保持着偏头的姿势,几息之后,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头转正。
  他没有看阿那库什,舌尖轻轻舔过破裂的嘴角,将那抹咸腥的血迹卷入口中咽下。
  忽然笑了起来。
  说得对,说得对。
  眼前女人说的每一字,都对,他挑不出一点儿错误来。
  根本就没有什么冬扎营夏行军,鸷击的铁骑在昆戈严寒的冬天尚且能威风凛凛,更何况那河水都不结冰的汴京。
  他只是……
  他只是觉得崔韫枝实在是太难过了。
  完了,都完了。
  没有一瞬间比这一瞬更痛苦,沈照山觉得自己就不该把崔韫枝一个人落在节度使府,或者不应该因为心软一直没有处置多娜,报应,这都是报应。
  他竟然有点儿后悔。
  沈照山笑着笑着,感觉到脸上一片冰凉,一开始,他以为是血,后来才发现是眼泪。
  沈照山没有去理。
  他抬起眼,重新看向自己的母亲。脸上指痕宛然,嘴角血迹未干,但他的眼神却比刚才更加沉静,沉静得如同暴风雪来临前的死寂。
  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决绝。
  他开口,声音异常平稳,仿佛刚才那一巴掌从未发生过,只看着眼前人熟悉又陌生的面颊,问道:
  “我要怎么救她?”
  *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塞外凛冽的寒风和昆戈王庭的冰冷彻底隔绝。
  沈照山大步流星穿过回廊,玄色大氅下摆翻涌,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与尘土,径直走入崔韫枝气息奄奄的别院。
  浓重的药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明晏光正俯身榻前,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指尖捻着最后一根泛着幽蓝寒光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崔韫枝苍白手腕上一处青黑的穴位。他全神贯注,连沈照山进来都未曾察觉。
  沈照山没有出声,高大的身影直接停在榻尾的阴影里,仿佛瞬间融入了那片昏暗。
  他像一尊沉默的、被遗忘在角落的石像,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越过明晏光汗湿的鬓角,沉沉地落在崔韫枝毫无生气的脸上。
  她微弱的呼吸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牵扯着他的心脏。
  明晏光终于察觉到背后人的气息,猛地抬头,看见沈照山时先是一惊,随即目光落在他左颊上那清晰无比、微微红肿的指痕和破裂的嘴角上,瞳孔骤缩:“你……”
  质问的话尚未出口,沈照山已从怀中掏出一个不过寸许、通体漆黑的陶瓶,动作干脆利落地抛向明晏光。
  明晏光下意识接住,入手冰凉。他狐疑地拔开瓶塞,凑近鼻尖一嗅——一股极其清冽、带着塞外苦寒之地特有草腥气的奇异药香钻入鼻腔。
  这味道……他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与震惊,猛地看向阴影中的沈照山:“落雁沙的解药?!你从……”
  沈照山没有回答,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他动作。
  明晏光瞬间将所有疑问压下。
  救人要紧!
  他迅速倒出瓶中唯一一粒朱红色的药丸,那药丸不过串珠大小,却散发着浓郁的生命气息。
  他让禾生撬开崔韫枝紧闭的牙关,小心翼翼地将药丸送入她口中,又用温水一点点送服下去。
  整个过程,沈照山始终站在那片阴影里,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剪影,唯有目光紧紧锁着崔韫枝的反应。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淌。
  明晏光屏息凝神,再次搭上崔韫枝的腕脉,指尖传来的微弱搏动,如同冰封河面下艰难涌动的暗流,正以一种肉眼难辨、却真实存在的速度,悄然变得平稳了一丝。
  紧接着,她唇上那骇人的青紫色,竟真的开始极缓慢地、一点点褪去,虽然依旧苍白如纸,却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模样。
  “有用!真的有用!”明晏光几乎是失声低呼,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瞬间席卷而来。
  他习惯性地开始絮叨,既是说给床上的人听,也是宣泄自己的情绪:“祖宗啊……小姑奶奶……你可真是命大!再折腾这么一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这身子骨,经不起,再也经不起半点折腾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检查崔韫枝的瞳孔和气息,确认毒素正在被那霸道的解药中和、驱散。
  沈照山依旧沉默。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微微一瞬的松开,让人觉察出他的意动。
  明晏光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又想起沈照山脸上的伤。
  他安置好崔韫枝,示意一旁的禾生和刚被叫来、同样满眼通红的栗簌仔细照看,然后走到沈照山身边,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出来说话。”
  沈照山没动。
  明晏光直接伸手,扯了他大氅的袖子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
  沈照山这才像被唤醒一般,沉默地跟着明晏光走出房门,站在廊下冰冷的夜风里。
  月光惨淡,清晰地映照着他左颊上那刺目的红痕和嘴角干涸的血迹。
  明晏光指着他的脸,眉头拧紧:“怎么回事?谁干的?”在这片地界上,能近沈照山的身已是难事,更遑论……
  在他脸上留下如此清晰的掌印。
  沈照山侧过头,避开明晏光审视的目光,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无事。”
  两个字,斩钉截铁,试图堵住所有探究。
  “无事?”明晏光气结,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几分,“你这叫无事?脸上挂彩,还……”他猛地顿住,电光火石间,一个极其大胆又无比契合的猜测击中了他。
  能让沈照山沉默至此,能让他挨了打还带回解药的……他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声音都变了调:“是……是她?你娘?大汗?!”
  沈照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廊下的阴影更深地笼罩着他,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明晏光,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却毫无温度,反而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奈与嘲弄。
  明晏光从他这小小的、甚至可以说是不起眼的动作里,看出了一丝不被人发现的脆弱。
  “我没有娘。”他的声音不高,却如此决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冰冷的夜色里,“我娘,早死了。”
  明晏光张了张嘴,看着他眼中那片沉寂的死海,所有劝慰、所有打抱不平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太了解沈照山,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廊下只剩下塞外夜风的呜咽,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空气冻结时——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殿下!”
  房内骤然传来禾生带着哭腔的惊呼和栗簌急促的呼唤!
  沈照山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手已经按在了冰冷的门框上,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门扉的瞬间,他的动作却硬生生顿住了。
  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千钧力量的手,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无声地垂落下来。
  他站在门槛之外,像被无形的锁链钉在原地,挺拔的身影在廊下投下孤寂而沉重的影子。
  明晏光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愣,刚要开口询问。
  沈照山却先一步低低地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自嘲,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不必了。”
  他微微摇头,目光投向紧闭的门扉,仿佛能穿透那层阻碍,看到里面昏迷不醒的人,“她……大概也不想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