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75节
作者:
贻珠 更新:2025-09-10 11:18 字数:4167
马车调转方向。刚行出不远,前方忽然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蓬头垢面、几乎看不出年纪的小叫花子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踉跄着扑倒在马车前,挡住了去路!
“贵人!贵人开恩呐!”嘶哑的哭喊声响起,带着走投无路的绝望。
那叫花子匍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对着马车和车旁的守卫连连磕头,额头撞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求贵人收留!做牛做马都行!打骂随意!只求……只求赏一口吃的!薄粥也行!馊饭也行!”
守卫立刻上前,厉声呵斥:“大胆刁民!惊扰贵人车驾!滚开!”说着就要动手驱赶。
崔韫枝本就心情沉重,这凄厉的哀求更是刺痛了她的神经。她本不欲多事,但那嘶哑哭喊中一丝
极其微弱、却又异常熟悉的音调,像一根细针,猛地刺入她的脑海。
她心头一震,不顾禾生的阻拦,猛地掀开车帘,探身朝那被守卫推搡着的叫花子看去。
那人浑身脏污,头发纠结成块,脸上沾满泥垢,只有一双因为长期饥饿而浑浊不堪的眼睛,在蓬乱的头发缝隙里透出一点绝望的光。
崔韫枝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张几乎辨不出五官的脸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那身形轮廓……那声音里残余的、属于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质感……
“恪……恪儿?”崔韫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你是不是崔恪?”
那正在拼命挣扎、试图挣脱守卫钳制的叫花子,身体猛地一僵!
磕头的动作顿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透过乱发缝隙,对上崔韫枝震惊而急切的脸庞。
那双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茫然,随即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震惊、难以置信、羞愧、巨大的恐慌……种种情绪瞬间将他淹没。
让崔韫枝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曾经最爱风流的少年,在认出她的那一刻,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得救的欣喜,反而像是见到了最可怖的妖魔一般,瞳孔骤然收缩,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异的呜咽,猛地用那双肮脏枯瘦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不是……不认识!我不认识你!”他发出一声含糊不清、却充满瑟缩的呼声,身体一刹那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守卫的钳制。
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不管不顾地朝着旁边的人群缝隙冲去,想要逃离。
然而,连日来的饥寒交迫早已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脚步虚浮,踉跄着没跑出几步,便被反应过来的沈照山麾下精兵轻易地再次擒住,牢牢按倒在地。
“恪儿!”崔韫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在禾生的搀扶下匆匆下了马车,快步走到被按在地上的崔恪面前,心中的震惊和巨大的酸楚让她声音都在发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会……怎么会流落到此地?成了这般模样?”
崔恪被死死按着,脸贴在冰冷肮脏的石板上。他听到崔韫枝的声音靠近,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不再试图挣扎,只是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呜……不认识!我不认识你!我不是!我不是崔恪!”他一边哭喊,一边疯狂地摇头,脏污的泪水混着泥土在脸上冲刷出污浊的沟壑。
那哭声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慌和深入骨髓的绝望,仿佛承认身份本身,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崔韫枝被他这反常激烈的反应彻底震住,心中疑窦丛生,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痛。
“恪儿,你……”她蹲下身,试图安抚,声音放得更轻,“别怕,我是……”
她的话音未落。
崔恪的哭喊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眼睛,最后看了崔韫枝一眼。
那眼神复杂到极点,有恐惧,有怨恨,有哀求,最终化为一片绝望。
就在所有人都被他这眼神惊住的刹那,崔恪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蛮力,上身猛地一挣!
他并非挣脱束缚,而是借着这股力道,将头颈朝着身旁一个守卫手中拿着的弯刀刀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撞了过去!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
按住他的士兵只觉得手下一沉。
崔恪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额角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凹陷下去,暗红的血液混合着灰白的浆液,迅速洇开了他本就肮脏不堪的粗布衣襟,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蔓延开一小片刺目的污迹。
他最后的目光似乎还死死地盯着崔韫枝的方向,瞳孔已经涣散,只留下那片深不见底的空洞。
崔韫枝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一切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永久地烫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寒风卷过萧瑟的街道,带来远处几声野狗的低吠。
崔韫枝跌坐在原地,心想,她也许、也许根本不该想着回来。
要是还呆在沈照山身边就好了。
简朴的青布马车静静地停在一旁,像一具沉默的棺椁。
*
沈照山伸手探查铁矿的动作顿了顿,心脏一阵抽搐。
博特格其在一旁,见他脸色乍变,上前询问:“怎么了?”
“无妨,继续。”
沈照山示意他继续往前走,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心脏抽搐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搅得他心神不宁。
第53章 两相见看来我来得不巧?(修罗场)……
“恪儿……恪儿!”崔韫枝像是被那寒风吹醒,猛地扑上前去,双手颤抖着想去触碰那尚有余温却已开始变冷的身躯。
“殿下!”禾生惊呼一声,死死拉住她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别……别碰了……”
崔韫枝置若罔闻,只是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一名守卫迅速上前,单膝跪地,伸出两指谨慎地探向崔恪的颈侧。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对着崔韫枝和一旁的赵昱,缓缓而沉重地摇了摇头。
“殿下……没气了。”
“不可能!”崔韫枝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甩开禾生的手,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目光死死钉在守卫脸上,“方才……方才他还好好的!他还在说话!怎么会……怎么会一下子就没了气息?是不是你们弄错了?是不是?”
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转而紧紧攥住禾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禾生的皮肉里,“禾生,你说!是不是他们弄错了?他是不是只是晕过去了?你快看看!快看看他啊!”
禾生被她攥得生疼,看着自家殿下那张毫无血色、写满惊恐和拒绝的脸,泪水汹涌而出,只能拼命摇头,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赵昱站在一旁,脸色凝重地看着地上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又看了看濒临崩溃的崔韫枝。他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清晰,说出的却是不容置疑的残酷事实:“殿下,人死不能复生。如今当务之急……是需寻一处地方,让他入土为安。”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崔韫枝紧绷的心弦上。
“入……入土为安?”她喃喃重复着,目光茫然地从赵昱脸上移开,再次落回崔恪身上。
那曾经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少年宗亲,此刻像一截被随意丢弃的枯
木,蜷缩在肮脏冰冷的石板地上,额头狰狞的伤口触目惊心。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无力感和迟来的认知终于彻底淹没了她。
方才还活生生的、她以为终于找到的亲人,就在她眼前,用如此惨烈的方式,轻易地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而她的出现,她的相认……似乎正是点燃那绝望火焰、将他彻底推向深渊的那一点火星。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她的心。
崔韫枝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靠在禾生身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那冰冷的气流似乎暂时冻结了她翻涌的思绪。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萧瑟的街道,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好。劳烦赵大人……命人将他……葬了吧。”
赵昱点了点头,挥手示意手下士兵处理。士兵们动作麻利而肃穆,解下随身携带的布匹,小心地将崔恪的遗体包裹起来,抬离了这冰冷的石板地。
崔韫枝没有再去看。她在禾生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重新登上那辆青布马车。车轮再次碾过殷州城冰冷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车内死寂一片,只有崔韫枝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一路恍恍惚惚回到那座富丽堂皇却冰冷刺骨的殷州府邸,崔韫枝仿佛失了魂。
她任由禾生替她脱下沾了寒气的外袍,坐在冰冷的雕花椅上,目光直直地盯着地面铺着的华美地毯,那繁复的图案在她眼中扭曲、变形。
为什么?
为什么他看到自己,不是欣喜,而是那般深重的恐惧和绝望?
为什么他宁可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生命,也不愿与她相认?
难道……难道真的是她……是她逼死了他?
这个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理智。她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正欲给她倒茶的禾生的手腕,力气大得让禾生痛呼出声。
“禾生!”崔韫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急切,眼睛死死盯着禾生,仿佛想从她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你告诉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我逼死了他?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他才……”
禾生手腕剧痛,看着自家殿下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责,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拼命摇头,泣不成声:“殿下……不是的……不是您的错……您别这样想……他……他定是遭了天大的变故才会……才会……”
“那是什么变故?!”崔韫枝追问,声音颤抖,“让他见了自己的亲族,竟如同见了索命的恶鬼?让他宁愿死……也不愿与我相认?”
禾生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不停地摇头流泪。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眼前这个单薄的少女,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冲击和痛苦。
崔韫枝看着禾生茫然流泪的样子,手上抓握的力道渐渐松了。那得不到答案的绝望感再次将她淹没。
她颓然地松开手,身体软软地靠回椅背,眼神涣散地望着窗外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
窗外,殷州府邸华灯初上,将庭院照得如同虚幻的白昼。那璀璨的光芒,却丝毫照不进她此刻冰冷黑暗的心底。
仿佛又看到了崔恪最后那一眼,那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究竟……回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方?
*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燕州通往殷州的官道上,尘土被马蹄扬起,一片浩荡。
沈照山伏在照雪的背上,这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四蹄翻飞,将苍茫的原野和枯寂的远山急速抛在身后。
他紧抿着唇,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风也无法吹散的阴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沈照山!沈照山!你等等——!哎呦喂……你疯啦!一个人出来不怕死啊?这路上万一有流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