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3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7      字数:4044
  夜幕渐渐落下,四野之中一片寂静。余下的只有铿锵的脚步声,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呻吟惨叫声,辟雍已经遥遥在望。
  次第汇集而来的军士超过了五百,鬼知道从哪钻出来那么多人。不过无论是老部下还是新来的,都面有红光,喜气洋洋,众星捧月般拱卫着邵勋。
  这是他们的核心,是他们的灵魂,带他们打了两次酣畅淋漓的胜仗,让大家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之中活到了现在。
  如臂使指,现在可以做到了。不会再有人叽叽歪歪,不会有人阳奉阴违,实打实的威望摆在那里,无人可以动摇。
  辟雍很快就到了,大门外挤满了留守的少年们。
  当他们看到浑身浴血的邵勋轻盈地跃下战马时,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热烈的欢呼。
  “督伯万胜!”陈有根受气氛感染,咧嘴大笑道。
  “督伯万胜!”军士们也跟着热烈欢呼起来。
  有人用矛杆敲击地面,有人拿刀敲击着大盾,还有人高举双手,脸上的笑容灿若星辰。
  邵勋伸手下压。
  如同按下了开关键一样,军士们很快停下了欢呼。
  “请幢主遣人至开阳门报捷。”
  “缴获之财物清点造册,按职级、功勋分发赏赐。”
  “器械、甲胄按需发放,新来之人编组成队,严申军纪。”
  “宰杀伤马、牛羊,遍飨全军。”
  说到这里,邵勋顿了顿,补充了最后一句:“有我在,贼众易破耳!”
  比方才还要热烈的欢呼声骤然响起,直冲云霄。
  ******
  打了胜仗,大家的情绪都比较激昂。
  跟着出战的士兵在喝完肉汤后,浑身暖洋洋的,眉飞色舞地向围拢在周围的百姓讲述着督伯的光辉形象。
  百姓们也爱听。
  他们要么是潘园撤下来的庄户、工匠、杂役、仆婢,要么是开阳门大街附近的留守大户子弟及家人,邵督伯越神勇,他们的安全越有保障。因此,即便听到某些明显过誉的话,多一笑置之,乐呵呵地继续听着。
  糜晃的心情比所有人都好。
  作为邵勋的直属上级,他是可以分润功劳的。司空若知晓,当会委以重任。
  捡到了一块宝贝啊,糜晃笑得合不拢嘴。
  自从结识邵勋后,他感觉自己在司空幕府内的前程可以重新规划了。
  以前不敢想的事情,现在可以尝试去做。
  以前不敢考虑的职位,现在可以竞争下。
  想到此节,糜晃有些唏嘘。
  司空也只有在声名不显、人才匮乏的时候,才会用他以及刘洽这类人,毕竟自家人知自家事,如果不是东海士族的身份,能当幕府督护吗?
  而随着司空幕府的外来人才越来越多,糜晃总感觉有心无力,似乎没法和那些一时俊彦们竞争,渐渐要被边缘化了。
  现在似乎时来运转了?
  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邵郎君,今日斩将杀敌,何其雄烈,我看敌军不过尔尔,不如休整几日,再行出师……”糜晃喝了一碗酒,满面红光地说道。
  邵勋一窒,合着你当我是李嗣业、马璘那种猛男啦?
  糜督护飘得比我还厉害啊。
  “督护,如果孟超所部并未攻城,且人员齐整,有三千众,我拍马冲阵,会是什么结果?”邵勋问道。
  “这……”糜晃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会死!”邵勋严肃地说道:“今日孟超只有千余众,且全军败退,无有战意,我策马追杀之时,超左右不过寥寥百余人,且多为惊弓之鸟,一哄而散。如此,我才逮住机会,斩杀孟超。咱们的兵,比孟超强得有限,万不可骄傲自满,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啊。”
  猛将不是莽夫,除非实在没办法,临危受命之下不得不冲锋,其他时候心里都有一杆秤,知道什么时候能冲,什么时候不能冲。
  香积寺之战时,李嗣业扒了衣甲,手持陌刀,肉袒冲锋,砍得安史叛军人仰马翻。
  但怛罗斯之战败退时,他却用木棓把拥挤在山路上的拔汗那蕃兵砸落山谷,让他们别挡自己逃命的路,为此还被段秀实批评了,不得不留下来断后。
  那时候他为什么不冲锋?人家心里有逼数啊。
  战场装逼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没有项羽、冉闵、夏鲁奇的硬实力,就要多留几分心眼——这三位,是史书上仅有的记载着单场战斗中单人达成“百人斩”成就的猛男。
  糜晃一听邵勋的话,心下讪讪,诚恳道歉:“晃实不知战场凶险,今后定会慎言,免得贻笑大方。”
  “督护言重了。”邵勋道笑道。
  “不知郎君接下来会怎么做?”糜晃试探性问道。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抓紧整训部伍吧。”邵勋说道。
  打了一场漂亮的追歼战,他现在的威望很高,正好可以从内到外好好整顿一番有些杂乱的部队,能少很多麻烦。
  “是极,是极。”糜晃听了连连点头。
  心中却在想着,有前后两场胜仗垫底,功劳其实比较耀眼了。
  听闻王秉在城西吃了一场败仗,兵众大部溃散,两相对比之下,自己或许能得到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说起来,都是邵郎君拼死奋战带来的好处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看着眼前这位英姿飒爽、勇武绝伦的少年,糜晃愈发满意了。
  第三十九章 问对
  一连串的军事胜利让大晋朝堂上紧张的情绪大为缓解,以至于天子司马衷都想举办朝会了,奈何在京官员不足,很多人失联,最终作罢。
  大都督司马乂也不想在此时举办朝会。
  所有事情都拿到明面上说,容易引起争论、波折,搞不好就会陷入被动,还不如私下里小范围问对,他提出建议,天子首肯,事情就定下了。
  当然,问对需要天子召集,不是你想就行的。不过这对司马乂来说不算事,这不,刚刚“御驾亲征”张方回来没几天的司马衷,就“主动”召开了问对。
  在场的除了帝后、宫人、司马乂之外,还有长沙王/太尉/大都督/骠骑将军幕府的几位僚佐:司马王瑚、掾刘演、左常侍王矩、文学杜锡、主簿祖逖等——因为身兼多职,司马乂够资格开府的名义很多,故有多套班子。
  这会问对已经召开了一会,杜锡侃侃而谈:“雍州刺史刘沈,本为朝廷荩臣,忠勇果毅,无奈屈身西府,无日不思陛下之恩。今可遣使西行,密见刘沈,示以诏书,令关西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或能令张方退兵。”
  天子司马衷神游物外,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反正轮不到他做主,何必装模作样呢?再说,国家大事他也想不太明白,好像脑子不太够用——话说最近他简直化身为“大晋第一勇士”,厮杀最激烈的战场上,总能出现他的身影,然后引领王师反败为胜,神勇得不得了,虽然是被逼的。
  皇后羊献容更是懒得废话。
  她对司马乂没有任何好感,至今还记得当初飞向她的箭矢。若非运气好,这会早就香消玉殒了。更别说,还有父亲羊玄之这笔账,虽然家里人含糊其辞,但她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不过她很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情绪,因为她怕死——贾南风能死,她羊献容就死不了吗?
  “陛下……”司马乂咳嗽了下,提醒道。
  他今年只有二十七岁,正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年纪。如果说前阵子还有点消沉的话,随着接连几次的大胜,他的心气一下子起来了,觉得或许有机会赢得这盘棋。
  他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又能虚心听取意见,在底下人提出谋划之后,自己过一遍,觉得没问题就干,比如下令关西诸郡起兵讨伐司马颙之事。
  “王司马言之有理,太尉看着办吧。”司马衷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说道。
  羊献容无语地看了丈夫一眼。
  方才说话的是长沙王府文学杜锡,名将杜预之子,而不是太尉府司马王瑚——王瑚,字处仲,陈郡人,世寒素,因连斩十余河北大将,大破陆机,他现在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杜锡、王瑚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得到对方眼中的尴尬。
  “陛下圣明。”司马乂躬身一礼,也不打算纠正什么了。
  说完,又用眼神示意了下。
  “陛下,臣闻江淮间多贼寇,百姓无以自安,或可檄调扬、荆、豫诸州大军会剿之,以正纲纪。”长沙王府左常侍王矩上前说道。
  “此事……”司马衷下意识看向司马乂。
  司马乂微微颔首。
  “就由王卿主持吧。”司马衷说道。
  “臣遵旨。”王矩行礼后退下。
  王矩最近露了把脸。
  以劣势兵力扫清了城南的敌军,虽然不是主要战场,但表现确实不错,受到了司马乂的重视。
  府中幕僚们计议,认为单靠洛阳一地,不足以支撑整个朝廷的运转,必须依靠外州。恰巧荆、扬多事,难以平定,于是决定派自己人南下,趁机收取这些地盘,为洛阳持续提供资粮。
  议论来议论去,最后司马乂乾纲独断,决定派王矩这个他最信任的心腹去南方,如今也就是走一遍流程罢了——兵是不可能给他带走的了,洛阳这边都不够用,只能靠王矩自己一个人,借着朝廷的大义名分来平乱,其实并不容易。
  一连说了两件事,都办成了,司马乂心中喜悦。
  太尉掾刘演察言观色,凑趣道:“大都督连番得胜,贼众惊恐。臣闻贼帅陆机惨败之后,威望大损,已经没人听他的了。邺城那边还传出风声,陆机或要被收监下狱。”
  刘演,字始仁,中山魏昌人,刘琨兄子。
  河北诸将本来就不服陆机,建春门惨败后,更不会听了。陆机现在怕是指挥不了几个人,接下来的战事,只能靠河北诸将自己发挥了,直到司马颖更换主帅。
  司马乂故作不知,惊讶道:“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刘演笑道:“邺府有人受宦官孟玖指使,出首告发,言‘机有二心于长沙’。司马颖疑之,遣人至军中查证,大将公师藩等人皆为孟玖引荐,故作伪证,站在孟玖一边,诚可笑也。司马颖虽然尚未褫夺陆机本兼各职,但估计也快了。”
  司马乂哈哈大笑。
  他笑得很畅快,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仿佛在发泄情绪一般。
  “此皆太尉之功也。”刘演脸色一肃,道:“若无连番大胜,陆机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此皆太尉之功也。”众幕僚纷纷说道。
  司马衷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羊献容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仿佛在跟着一起高兴,不过熟悉她的人可以发现,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
  “宦者坏事。”司马乂慢慢收回了情绪,摇了摇头,随口问道:“孟玖为何与陆机过不去?”
  “孟玖之弟孟超与陆机有隙,曾当众劫法场,救下了他帐中干犯军纪的兵士,并质问陆机会不会当都督。”刘演说道:“超回营后,担心陆机报复,便将此事写入书信,送往邺城。孟玖览之,数日后惊闻超没于阵中,乃疑机害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