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7      字数:2988
  军谘祭酒戴渊亲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
  司马越取下覆盖在上面的丝绢,原来是两方印信。
  他先取出一方,看了看后,交到糜晃手上,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东海国中尉了。”
  “谢大王简拔。”糜晃恭敬地接过印信,紧紧握于手中。
  司马越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取过另一方印信,交到邵勋手上,道:“君上月便已被举孝廉,现在中尉司马的任命也下来了,印信收好。”
  “谢大王简拔。”邵勋稳稳接过。
  余光瞄了一眼,上刻:“东海国中尉司马”——具体型制可参照南京出土的“琅琊国中尉司马”印。
  “你现在也算士人了。”司马越心情不错,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方今天下鼎沸,用武之地甚多。若能奋力拼杀,积功至六百石,光宗耀祖等闲事也。”
  “谨遵大王之命。”邵勋回道。
  其实,严格来说他还不是士人。
  像他这种情况,举了孝廉,做了官,如果儿子、孙辈再有人继续做到他这个程度的话,东海老邵家勉强可称得上寒素门第。就这,还得郡中正给你评才算,不评就不是,顶多算豪强。
  这其实也是如今很多地方土豪的困境。
  有的家族明明土地、部曲很多了,超过家业较小的士族,但他们偏偏没有政治地位,没有门第,只能被称为“豪人”,而不是“士人”。
  东汉末年的糜家,就处于这种困境,不然也不会重金赞助刘备,搏一把了。
  而今天下局势崩坏,门第的影响因素渐小,硬实力(土地、人口、钱粮)的影响因素上升,对于广大没有出身的豪强、豪商们来说,倒是个难得的出头机会。
  邵勋依稀记得,后世南北朝时期,很多地方土豪自己当幢主乃至军主,带着部曲为各自的朝廷厮杀,可能就是为了提升家门地位,攫取地方权力吧。
  司马越应该是希望邵勋为了个人前途乃至家世,为他司马家舍命拼杀。
  好,很好,你的想法很好,但我更愿意看到晋廷崩溃,打破种姓天花板。
  “大王,操演开始了。”从事中郎王承走了过来,禀报道。
  “哦?孤要好好看看。”司马越哈哈一笑,走到高台前部,倚栏眺望。
  王承落后一步,瞟了眼邵勋。
  邵勋目不斜视,似无所觉。
  从事中郎算是高级幕僚,地位比参军还高一些,按六百石官员的标准发俸。
  苟晞就曾是司马乂的从事中郎。
  邵勋感觉王承的目光中情绪很复杂,或许还记得当初吃了好几记老拳的事情?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羞辱吧?
  邵勋心底暗笑。
  他现在已经麻木了,司马越老是招降纳叛,有本事就把吃过我儿郎老拳的人都招过来,看我怕不怕。艹!
  ******
  猎猎风中,上下两军三千将士或持步弓,或举长枪,或执刀盾,成列肃立。
  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
  但这是假象,走起来就乱了,毕竟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才训练了不到五个月。
  邵勋对此颇有印象。
  最开始的时候,除了有过军事经验的外,新人甚至左右都难以分清,不知道挨了他多少鞭子。
  在那会,训练队列时,几乎一迈步就有人要挨打。
  训练一个月后,走二十步会乱。
  训练三个月后,走五十步会乱。
  现在训练了五个月,走五十步不会乱了,但还是需要停下来重新整理对齐。
  “咚咚咚……”鼓声突然间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司马越凭风而立,手搭凉棚。
  糜晃、何伦、王秉、王导、刘洽、戴渊、王承以及新来的庾亮等人站在后面,努力瞪大眼睛,看着斗场。
  何伦部两千人以幢为单位,排成了一个小方阵,居于左。
  王秉部一千人居于右。
  中间隔着两百步。
  此时鼓声响起,两军开始相向而行。
  双方都没有用弓弩,且举着去了枪头的枪杆,先是慢慢踱步,数十步后,随着鼓声节奏一变,他们开始了小步快跑。
  双方的带队军官不断呼喊,鼓舞士气。
  上军一方的效果似乎不怎么好,出身洛阳市人的军士喧哗连连。
  下军将士则齐声高呼,战斗力如何先不谈,这喊杀声确实非常洪亮,显得士气尤高。
  “咚咚咚……”鼓声节奏又一变。
  双方都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上军中东海兵在加速前冲,洛阳市人动作迟缓,阵型稍稍有点脱节了。
  下军将士则满脸狰狞,仿佛在看着杀父仇人一般。
  近了,很快近了。
  下军士卒们在军官的命令下,陆续放平长矛。
  在激越的鼓声之中,加快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杀!”
  长矛直刺而去。
  对面的军阵立刻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陷。
  凹陷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上军垮了……
  游手好闲的洛阳市人最先被吓破胆,转身就逃。
  东海兵本还想抵抗一二,但很快被带崩,也跟着跑了。
  两千人,就这么溃了。
  菜鸡互啄的战斗,胜负立分。没有任何荡气回肠的反复纠缠,就这么干脆利落。
  朔风劲吹,旌旗飞舞。
  司马越看傻了。
  何伦面红耳赤,羞愧不已。
  王秉神色复杂,暗暗叹息。
  糜晃容光焕发,与有荣焉。
  王导面色阴沉,隐有恼意。
  刘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庾亮则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十六岁的少年甚至有些崇拜地看着邵勋。
  千人千面,心思各不相同。
  “嘭!”司马越用力拍了一下案几,也不知道激动还是生气。
  众人都不敢说话,只默默等着。
  “下军一千将士,人赐绢两匹。”半晌后,司马越终于开口了。
  “谢大王赏赐。”王秉上前一步,大声应道。
  “子恢,上军这个样子,能战否?”司马越回过神来后,脸色难看地问道。
  何伦低着头,有些担心,有些恼恨,还有些惶恐,他现在就希望司空不要注意到他。
  “回大王,上军守城尚可……”糜晃只说了半句。
  “野战呢?”司马越追问道,问完也没让糜晃回答,而是狠狠剜了何伦一眼,自己补全了:“野战多半一触即溃。”
  “不——”极度失望之下的司马越甚至开始了脑补:“怕是行军过程中就溃散了。”
  何伦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偏偏什么话都不敢说。
  挨打的时候,就别废话了,那样只会被打得更凶。
  “输给邺兵就罢了,人家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但下军亦有新兵,人数还比你们少,甫一交手就大败,还有什么好说的?孤还能不能带你们上战场?”司马越怒气冲冲地说道。
  “扑通!”何伦直接跪下了,道:“仆无能,请司空责罚。”
  王秉叹了口气。
  他无法描述自己心里的滋味,总觉得有邵勋这个手下,即便给他涨了面子,也完全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纯纯一场噩梦。
  你打了何伦的脸,又何尝不是打了我的脸?
  “大王,何将军劳苦功高,不宜深责。”
  “大王,何将军忠心无二,此无价也。”
  “大王,何将军……”
  幕僚们纷纷劝解,让司马越怒气稍抑。
  “大王,王国兵成军时间太短了,还需大力整训。”在高级幕僚们纷纷发话后,东阁祭酒庾亮上前说道:“洛阳十分紧要,若无可堪信任之部伍戍守,恐难安稳,前方将士也没心思打仗。王国军大可留守洛阳,护卫世子、王妃以及禁军将士家眷。”
  司马越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掉了。
  是的,洛阳是他现在的老巢,十分紧要。
  一旦有失,妻儿就被别人捉去了,脸往哪搁?尤其是王妃,他都不敢想象裴氏落入张方之手后会怎样。
  还有禁军家属,一旦被张方的人祸害了,正在前方奋战的他们听闻,会不会炸营?
  总之,洛阳一定不能有失,必须遣可堪信任之大将留守。
  目光闪烁一阵后,他看向糜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