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9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7      字数:3238
  “呜……”沉闷的角声响起。
  随之而去的便是密密麻麻的箭矢。
  正往后涌的溃兵就像蒿草遇到了疾风一样,纷纷扑倒在地。
  弓弩手一般都是积年老卒了。
  他们神色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一刻不停地射击着。
  在他们两侧,已经各有一队步卒持矛上前,捅死侥幸未死的溃兵,以及迟滞溃兵的脚步,给弓弩手争取更多的时间。
  片刻之后,又有部分弓手爬上了屋顶。他们好整以暇的拈弓搭箭,偶尔射一射溃兵,但大部分时候还是盯着城门口。
  “糜晃,你不得好死。”溃兵人丛之中,上官璞悲愤地大叫。
  邵勋注意到了他,将重剑交到陈有根手里,然后拈弓搭箭。
  “洛阳城里无好人。”他轻叹一声。
  弓弦一松,长箭破空而去,正中上官璞面门。
  箭雨还在施放,御街之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前面的人倒下,后面的人踩着尸体,跌跌撞撞向前奔去。
  有人被长箭带飞,一时未死,仍然挣扎着起身,试图逃命。
  有人在地上爬着,哀嚎哭泣,乞求下军的弟兄们让他过去。
  还有人死命撞着两侧民宅,试图躲避。
  但都没有用,弓弩手们就像执行军营夜间管理纪律一样,乱跑乱撞者,无分敌我,一律射杀。
  人是脆弱的,血终有流尽的那一刻。
  在遭到弓弩手的迎头痛击,死伤数百人之后,溃兵们终于清醒了下来,不再往后涌了。
  邵勋喊来信使,吩咐一番。
  不一会儿,便有十几人爬上两侧屋顶,大声呼喊。
  “乱跑乱撞,格杀勿论!”
  “返身杀敌,节级超赏!”
  “骑军急来,马力不济!”
  “街道狭窄,正合杀敌!”
  在他们的反复呼喊之下,溃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到最后,部分中军老卒一咬牙,转过身去,长矛手主动上前,其余人互相配合,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非中军出身的溃兵被他们感染,也战战兢兢地在地上找拾兵器,准备与西兵厮杀。
  “嘚嘚……”马蹄声已近在耳边。
  顷刻之间,第一批数十骑已冲了进来。
  待看到密密麻麻的长矛时大为惊讶,但已来不及减速,直接就撞了上去。
  好一阵人仰马翻。
  冲在最前面的西军骑兵纷纷落地,后面的人慌忙减速,但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骑兵涌来,全都挤在一起。
  一时间,狭窄的街道和城门洞里,战马嘶鸣,乱成一团。
  “杀贼!”两侧屋顶上的弓手连连施射,盯着坐在马背之上,目标明显的骑兵,挨个点名。
  溃兵们缓过了神来。
  有胆大的直接拿长矛戳刺,将骑兵捅下马来。
  还有人拿刀砍马腿,待痛苦的马儿将骑兵掀下马背后,早就等候多时的其他人纷纷上前,将未及起身的骑兵乱刀斫死。
  可怜此时尚未发明双边马镫、高桥马鞍,骑兵的腿部、腰部无法有效借力,作战起来十分困难,自身目标又大,于是一个接一个坠落于地,被溃兵砍死。
  几乎就是当年袁绍、公孙瓒界桥之战的翻版——前面的骑兵被弓弩大面积杀伤,人、马尸体形成障碍,后面的骑兵还在往前涌,却提不起速度来,结果被袁绍的步兵乱砍乱杀,大败亏输。
  如今却有那么几分意味了。
  城门洞里满满当当都是西军骑兵。
  有人意识到不对,直接下马,试图步战。
  还有人傻呆呆的坐在马背上,大声催促。
  溃兵们连杀百余骑,士气渐渐起来了,呐喊着冲向城门洞,长枪戳刺、环首刀斩首,甚至还有人施放冷箭偷袭,配合愈来愈熟练。
  步兵,何曾有过这么轻松斩杀骑兵的机会?没说的,杀就是了,他们不是对手!
  “击鼓进军!”邵勋又取回了重剑,下令道。
  “咚咚咚……”鼓声隆隆响起。
  王国军将士排着整齐的阵列,挺着森寒的长枪,小步快跑,直朝大夏门而去。
  弓手们也次第汇拢过来。
  没人指挥,他们将以小组为单位,瞄准还傻坐在马背上的敌骑,一个一个射杀。
  城外的敌军骑兵似乎意识到了不对,纷纷拨转马首,向后退却。
  城内的敌骑惊恐大叫,亦试图逃跑,但没机会了。
  仗打到此时,已经没有任何悬念,几乎就是一面倒的屠杀。
  第八十九章 吞并友军是优良传统
  鼓声仍在响。
  大夏门内外,人、马尸体交错纵横,一片血泊地狱的感觉。即便是打老了仗的武夫,也忍不住生出反胃之感,实在是没见过如此层层叠叠的血肉,太惨了。
  王国军已经冲出了大夏门,见人就砍,逢人便杀,别说西军了,就连己方溃兵都不太敢往这边靠,纷纷避走。
  直到何伦带着寥寥百余残兵走了过来……
  “何将军速速进城,找都督复命。”邵勋下令士兵们让开一条通道,让何部军士通过。
  何伦低声告谢,不敢多看邵勋的眼睛,灰溜溜入了城。
  远处还有马蹄声响起,那是不甘心失败的西军骑兵。他们远远游弋着,想要冲杀,却又不敢。
  刚刚那场惨败,前后被斩六百余骑,尸体从御街一直延伸到城外。甚至就连主将郅辅都负了伤,死伤可谓惨重。
  远远监视了一阵,在看到没什么机会后,他们终于不情不愿地撤了。
  既无夺门的可能,那就等主力部队来了,再从长计议。
  邵勋一直站在门外。
  两千多将士披甲执刃,默默肃立着。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很容易就把士气调动了起来。
  这种临时爆发的士气或许会在不久后降低,但此刻的他们确实战意昂扬,勇猛无比。
  战场信使全被派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在各处奔驰,寻找三五成群的溃兵,让他们经广莫、大夏二门入城——糜晃已带着四千上军接管了城防,广莫门就是他下令开的。
  此番出战,总计一万三千步骑,最终回来的,不过寥寥三千罢了,损失还是很大的。
  剩下的万人,并非全死了,或许还有一些躲藏在各处,但也不会太多,最多两千上下,但很难回来了,除非特地派人搜寻、收容。
  一直到日头偏西,城外已经空空荡荡之时,邵勋才率部回城。
  大夏门轰然关上,吊桥缓缓拉起,整个战场又恢复了平静,余下的只有躺在地上垂死呻吟的伤兵,以及天空中呱呱乱飞的群鸦。
  回去的路上,陈有根低声汇报:死了三名学生兵。
  邵勋只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只要打仗就会死人,这是避免不了的。
  “邵郎君真是力挽狂澜。”糜晃、王秉二人匆匆走了过来,满脸轻松之色。
  当上官巳全军溃败的时候,糜晃是真的担心贼众趁势夺门,攻入洛阳。在那个时候,他甚至想放弃挽救的努力,直接固守金墉城算了。
  还好,他关键时刻没有软弱,决定“挣扎”一下,拼尽全力守住洛阳。
  结果自然是好的。
  张方太心急,竟然派骑兵快马赶来夺门,结果被赶到的王国军在狭窄的街巷和城门洞里,好好教训了一番,局势转危为安。
  这一整天,真是意外频出,让人心惊肉跳。
  “邵司马。”又一人走了过来,作揖行礼。
  “陈……将军?”邵勋看了一眼,此君满脸血污,披头散发,赫然是左卫将军陈眕,差点没认出来。
  “邵司马今日立下大功矣。”陈眕不咸不淡地恭维了一句,然后拉过身后一将,对邵勋介绍道:“此乃吾旧将陈勇。”
  “邵司马。”陈勇躬身行礼。
  邵勋回礼,问道:“陈将军何意?”
  陈眕叹了口气,道:“今日之败,带回来的兵没剩几个了,还有四五百人的样子。陈勇,你一会带着儿郎们过来,与邵司马见个面。从今往后,你们就是他的兵了。”
  “诺。”陈勇应道。
  见邵勋要说什么,陈眕抢先道:“邵司马,这都是洛阳中军的老底子,有的来自左卫、有的来自右卫,有的来自骁骑,技艺自然是不差的。而今心气有些低,好好整训一番,将来还是强兵。我——心灰意冷了,此时不作他想,唯愿邵司马善待众位儿郎。”
  说罢,也不待邵勋回应,踉踉跄跄走了。
  邵勋默然片刻,便让陈有根带着教导队,去把陈勇以下四百余人收拢起来。
  糜晃靠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陈眕听说你箭射上官璞的事情了。”
  邵勋恍然大悟。
  他原以为陈眕连续经历惨败,心灰意冷了呢。如今看来,真正原因是什么可很难讲。
  说不定,陈眕害怕自己拿他开刀,索性交出兵权避祸,反正也没剩几个人了,不如卖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