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7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8      字数:3085
  两千四百余名银枪军士卒排成了一个方阵。
  邵勋把自己的亲兵加强给了他们,作为散队,分散在方阵的左右两侧。
  散队一般分布在大阵前方和左右两侧,多为军中精挑细选的骁勇之士,诸般器械都很精通,敢亡命搏杀,主要作用是骚扰或迟滞。
  大阵后方一般是辅兵辎重部队。银枪军暂时没有辅兵,于是给他们加强了部分运粮车、辎重车堆在后面,防止骑兵绕后攻击。
  从临时搭起的高台往下看,三百余骑携大股烟尘,往大阵直冲而去。
  四幢两千四百余步卒里,新老夹杂,这时一下就看出差距了。
  老兵也没面对过骑兵的正面冲锋,但还立得住脚,紧紧攥着长枪,哪怕手心出汗,依然死死站在那里。
  军官们就站在旁边,他们对骑兵同样很陌生,同样有些害怕,但总不能在部下面前丢了面子,纷纷大吼大叫,要求军士们稳住,退后者斩。
  大吼大叫是一种发泄紧张情绪的方式。当见得多了,对生死已经相对漠然时,他们就不会浪费这个力气了,只会死死盯着冲来的敌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新兵则一开始颇有些骚动,后来在老兵和军官的带领下,虽然紧张依旧,总算勉强立住了脚。
  三百骑慢慢转向,在阵前一横,试图绕向右侧。
  “呜——”角声一响,这意味着步弓和强弩射击了。
  骑兵绕到侧翼,散队的亡命徒们立刻迎了上去,数人一组,长枪、钩镰枪、木棓、步弓、刀盾互相配合,主打的就是迟滞。用自己的生命为赌注,扰乱骑兵队形,与骑兵互相消耗,给大阵调整争取时间。
  少数步兵结成战斗小组,主动迎着多数骑兵反冲锋,这需要极大的勇气,邵勋不认为自己的亲兵能达到这种水平。
  散队战术,在此时也不流行,这要到唐代才会成为步兵标准战术。
  讲武终究是讲武,不是真打。
  三百骑分成多支,绕过袭扰他们的散队,速度已经大大下降,驱驰空间也不够了。
  这个时候,银枪军步卒执行抽队战术,调整了防御方向,并利用步弓、强弩射程的优势进行反击。
  三百骑损失了大部分速度,不得已之下往回撤,在远处收拢集结。
  片刻之后,他们排成了相对密集的阵型,往右侧一角直冲而去。
  这是梁县武学讲授的骑兵标准战术之一,邵勋起名为“暴攻一角”。即骑兵忍受巨大的伤亡,不惜代价猛攻步兵大阵一角,试图打开缺口。
  “陈有根气急败坏了。”邵勋挥了挥手,钲声立刻响起,正在慢慢提速的骑兵放弃了进攻,绕着大阵转了一圈后,回到出发地,下马休整。
  这样的讲武,以后还得多来几次。
  或许士兵们知道不是真打,会让效果大打折扣,但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至少,他们可以熟悉一点骑兵的作战方式。
  至少,他们能提高面对骑兵时的心理阈值。
  有些东西,你没见过,就很容易自己吓自己。
  见多了,就没那么害怕了。
  练一支军队,真的不容易。
  积累军队的传承,更是不容易。
  战场上的表现,和平时的训练息息相关,容不得半点马虎。
  时不我待。
  “如何?”邵勋收回目光,看向羊献容,问道。
  羊献容看得有些出神。
  骑兵纵横驱驰时,她的手紧紧捏着,指甲几乎嵌入肉里。
  当步兵齐刷刷地调整阵型,长枪斜举,拈弓搭箭时,牙齿已经紧咬着嘴唇。
  这会被邵勋一问,她愣了好久,才轻声问道:“邵卿能不能去广成宫长直?”
  什么?邵勋都快晕了,这女人是什么脑回路,答非所问。
  羊献容调整了下呼吸,问道:“邵卿养这许多兵,花费多少?”
  “每兵月给粮三斛,年给布三或四匹。”邵勋回道。
  “你今年扩军了,粮布不够吧?”
  “确实不够,所以打算卖点马。”
  “我可以从荥阳、陈留、河内三地调一批钱粮牲畜过来,你不要卖马了。”
  “不卖马如何养……”邵勋话说一半,看到羊献容乞求的眼神,顿时悟了。
  这小娘们还有压榨的潜力啊。不过,老是花女人的钱多不好意思,我像什么了?吃软饭的?成何体统!
  “卖马不仅仅是为了换粮帛,更是一种维系关系的手段。”邵勋说道。
  羊献容有些失望。
  她甚至有点想在金墉城时那样魅惑邵勋了,无奈这人不上钩,便放弃了。
  “不过,即便皇后不提,臣也会护卫好广成宫的。”邵勋说道。
  羊献容心中欢喜,点了点头,道:“我会给钱的。”
  艹!邵勋有些无语,皇后口不择言了啊,于是纠正道:“护卫皇后,乃臣之本分。”
  “本分……”羊献容默默咀嚼着这个词。
  “皇后,讲武也看了,该幸广成宫了。”邵勋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臣亲自护送。过几日,黄门侍郎潘滔、太傅幕府东阁祭酒庾亮会至广成宫,觐见皇后。”
  “嗯。”羊献容应了一声。
  就在此时,高台下的军士们开始了齐声高呼。
  “吃谁的饭?”有人大声问道。
  “吃邵将军的饭。”
  “穿谁的衣?”
  “穿邵将军的衣。”
  “为谁卖力?”
  “为邵将军效力。”
  如是者三。
  邵勋脸上没有丝毫尴尬。
  这是私人可以合法养兵、练兵的时代,银枪军是私人部曲,碍不着朝廷什么事。他这么做,别人完全无法指摘。
  羊献容又看了一眼正在欢呼的士兵们,下了高台。
  ******
  广成宫的夜晚宁静而神秘。
  浓稠的夜色如同一汪泉水,将白日讲武的喧嚣完全淹没。
  邵勋从绿柳园内借了十余成都王府出身的婢女,跟在羊献容身边服侍。
  整个行宫还没有彻底完工,但大部分殿室都可以住人了,就是空空荡荡的,白天还好,一到夜晚,胆小的人真的待不住。
  随军带了一些简单的家什。
  对羊献容这种身娇肉贵的女人来说,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只能靠她自己慢慢添置了,反正她有钱。
  前半夜邵勋一直很忙,主要是在山下布置、检查岗哨,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他才得了空,静静坐在正殿门口的台阶上,仰望星空。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坐下来,认真自省。
  目标仍然没有变。
  措施已然在进行中,下面就是安静地等待结果了。
  “困难。”他就着火光,用树枝在地上写下这两个字。
  困难显而易见,或许到他死都没法改变——他的出身劣势,可以被弱化,但永远无法消除。
  另外就是与司马越越处越僵的关系了,这一次潘滔南下,着实耐人寻味。
  “邵卿。”身后响起了鬼魅一般的声音。
  正凝神想事的邵勋吓了一跳,差点一个翻滚出去,然后拔刀砍人。
  大半夜的,皇后不睡觉在作甚?
  “皇后。”他起身行礼,疑惑地看向羊献容。
  “睡不着了。”羊献容轻声说道。
  邵勋示意慌慌张张跟过来的婢女回去,然后亲自回殿,端来了两张胡床。
  羊献容坐了下来,看了眼地上的字迹,问道:“邵卿也害怕吗?”
  “臣不害怕,臣只是担忧罢了。”邵勋回道。
  “担忧太傅么?”
  “我和太傅已不可能和解。”邵勋说道:“皇后是不是还在担心臣反悔?臣轻易不许诺,许诺了就会做到。”
  羊献容轻轻叹了口气。
  她什么都没有了,对邵勋来说,她的价值已经大大降低。
  先帝尚在的时候,她还能帮着建广成苑,但现在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
  世间的尔虞我诈,她见得太多了……
  火盆噼啪作响,邵勋看了一眼羊献容。
  羊皇后的脸,是他身边所有女人中长得最好看的,精致、美丽、高洁——如果她不犯病的话。
  他有几分察言观色的能力,知道羊献容的内心之中,总喜欢对人做“坏的假设”,这与她这些年的经历有关。
  这个短时间内没办法解决,只能靠时间来抚平了。
  “邵卿既为武人,想必会时时出征吧?”沉默片刻后,羊献容问道。
  “四方多事,难免的吧。河北战事正烈,并州匈奴肆虐,说不定哪天就率军出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