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205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1:58 字数:3011
“鲁阳侯昨日遣人送了两头野猪、数只鹿到我府上,佃钱已然收取。”潘滔笑道。
王衍默然。
他也收到了许多野物,还有不少皮子。据闻是鲁阳侯组织军士在广成泽行猎所获,妻子郭氏大加赞叹,一改往日刻薄,让王衍面上无光。
“鲁阳侯会做人啊。”他叹道:“谶谣之事,怕是动不了他。”
“但总是很多人心里的一根刺。”潘滔说道。
“很多人”是指谁?
首先便是天子,还有没有必要拉拢鲁阳侯了,这是个问题。
其次是司马家宗室,无论哪个宗王掌权,都比外姓人好,他们不想被除国。
最后便是出镇许昌的太傅了,他可能是心情最复杂的,内心的戒惧之意甚至不下于天子。
“阳仲,你为何离间苟兖州与太傅?”往前走了一段,与随从们拉开距离后,王衍低声问道。
“司徒何出此言?”潘滔不以为然:“兖州冲要,魏武以之创业。苟晞有大志,非纯臣也。若久处兖州,则腹心生患。不如迁之青州,厚其名号,晞必悦。晞走后,太傅自牧兖州,经纬诸夏,藩卫朝廷,此乃防患于未然。”
本月,王衍从司空变成司徒,同时还是北军中候,禁军最高统帅。
潘滔已经入幕府为职,担任司马。
就在前阵子,他向司马越进言,苟晞都督青兖二州,权柄太重,宜夺兖州。
司马越觉得有道理,上表朝廷:以晞为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青州刺史,加侍中、假节、都督青州诸军事,封东平郡公。
很明显,这就是潘滔提出的“厚其名号”,夺其实权。
有些人喜欢名号,喜欢升官。
有些人则喜欢实权,认为花里胡哨的官职并不能给自己带来实际利益。
苟晞明显是后者,毕竟军头嘛,对自己能掌握多少资源更在意。
面对朝命,苟晞从了,最终离开了兖州,去青州上任。但他肯定也对司马越恨上了,两人翻脸已成事实。
“处仲奔回洛阳了。”走着走着,王衍突然停了下来,叹道。
王敦不敢赴任,被贼寇吓得丢下公主、半路奔回的事情,已在洛阳传开,引为笑谈。
王衍也脸上无光,更恨其不争。
好不容易为你争来的刺史,就这么轻易丢掉了。
现在青州归苟晞了,都督之外,再兼领刺史,军政一把抓,已然难制。
唉!
王衍不想说什么,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家族之中就这么几个歪瓜裂枣,他能怎么办?他能靠谁?难道靠女婿?
“夷甫。”潘滔斟酌了一番,道:“鲁阳侯骁勇善战,屡建功勋,三军皆服。其军又屯于梁县,乃洛阳肘腋之地,为今之计,不如与之相善,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王衍叹了口气,不想说什么。
他方才想到了弟弟王澄。
他在上个月去了荆州,持节都督、领南蛮校尉、荆州刺史。
王衍在弟弟身边安排了人,得知他赴任后,以郭舒为别驾,委以府事,自己不管了。
然后日夜纵酒,不亲庶务。虽寇戎交急,不以为怀。
郭舒三番五次进谏,以为宜爱民养兵,保全州境,澄不从。
听到这个消息时,王衍差点背过气去。
这些弟弟们,在他面前时侃侃而谈,恭俭谦让,一副君子风范。
结果一旦去了地方任职,全都原形毕露,让他茶饭不思,忧愁不已。
怎么会这样呢?
“不如——”见到王衍愁眉苦脸的样子,潘滔眼珠转了一转,道:“我遣人邀鲁阳侯来洛阳,推心置腹一番,看看风色。”
王衍不说话,但也不反对,算是默许了。
正当潘滔准备喊人时,王衍伸手阻止了,道:“左右无事,梁县也不远,不如去看看。”
第三十五章 后悔来了
王衍回到家中时,看见了正在苦读兵书的王敦,心下稍慰。
他本欲带上这个弟弟,一起南下梁县。
但一想到弟妹回洛阳后,眼神冰冷,不吵不闹,直接搬去了城外别院,与弟弟形同陌路,期间甚至还入宫了一次,心下就有些不安。
唉,想必处仲也很烦恼吧。
叹了口气后,他便带了些随从,与潘滔一起南下梁县了。
梁县并不远,第二天近午就看到了远处地平线上的城郭。
时北风呼啸,大雪漫天,王衍也不觉得苦,而是下了马车,边走边看。
结果这一看,就让他皱起了眉头。
村头的一棵大槐树下,挂着数枚血淋淋的人头。
树下一人,泰然自若地放着羊,一点没觉得人头膈应。
王衍走了过去,问道:“君何为也?”
牧羊人见他衣着华丽,知道是个有身份的人,不敢怠慢,道:“看守头颅。”
“咩……”两只羊用蹄子刨开积雪,翻找着枯黄的牧草。
嘴巴一撅一撅的,连草根都吃的一干二净。
“这是谁的头颅?”
“熊耳山的几个剧贼。”
“熊耳山那么远,为何来此?”
“被李利请来的。”
王衍眯着眼睛想了下。
他记性不错,李利乃梁县豪强,年中曾去过洛阳,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找到了尚书右仆射荀藩,提及邵勋在梁县种种不法事。
荀藩当时没理他,打发他走了。
前阵子荀藩出任太子少傅,已经不是尚书右仆射,大概更不会管了。
没想到李利这种人够狠、够绝,居然从熊耳山请来剧贼,真真不得了。大概是看到邵勋带着大军去了河北,心思活络了吧?
“此地何名?”他又问道。
“石桥防。再往南走七八里,就是李家防了,不过现在没几个人,开过年来会有三百户搬过去。”
王衍一愣。
这个防那个防的,地名好怪。难道是新取的?
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他离开了大槐树,继续南下。
土地一块块的很平整,田间沟渠纵横,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每隔一段距离,总能看到一块木牌子插在地里,上面写着字。
王衍起了兴致,凑近一看:“常粲,一百三十七亩又二十步。”
他抬头看了看从上一块木牌到这一块的距离,默默估算了下,确实百余亩的样子。
看来,这个叫“常粲”的人家里有一百三十七亩地。
“阳仲。”王衍转过身去,看向辚辚行来的马车。
潘滔正在车内哈气搓手,闻言道:“夷甫,大冷天的有甚可看?”
王衍不答,只问道:“一户百姓之地,一般有多少?”
潘滔笑了,道:“若按朝廷占田令来说,一丁七十亩,若按实际来说,呵呵。”
王衍笑了笑,和自己想得差不多。
平头百姓,要么只有很少的地,要么依附豪强、士族,没有地。
他虽然多年未回琅琊了,但年少时的印象应该没错——唔,那会百姓家里的地似乎比现在多很多。
走着走着,便到了午时,村里家家户户的灶房上都升起了袅袅炊烟。
“阳仲。”王衍又回过头来。
潘滔无奈,不坐车,下来陪他一起走。
“百姓都有一日三餐么?老夫记得是没有的。”王衍迟疑道。
“早上出门吃一餐干的,傍晚从田间回来后,吃一顿稀的。农忙时会吃三餐,自古皆然。”潘滔说道。
王衍微微颔首。
禁军将士不训练时,也只吃两顿,不过都是干的。
出操训练时,才会吃三顿。
这个村子的百姓一天吃三顿,是何道理?
“夷甫。”潘滔无奈地说道:“你不觉得石桥防这个名字很怪异么?”
王衍下意识点了点头。
“防者,兵戍也。”潘滔解释道:“整个石桥防,就是一个军戍,屯有数百乡团兵士,各有部曲。村子前后左右的田,都归乡团兵士所有。再稍远点,看见那片荒地了么?没分下去,但也归此戍,时常有部曲前去放牧。方才你在大槐树下看到的那人就是部曲,他在看守人头,也在替主人放羊。”
说完,潘滔又详细解释了一番石桥防这类乡团戍区的来龙去脉。
王衍听完后,有些惊讶,更是多看了一眼潘滔,暗暗猜测他与邵勋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