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40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0      字数:3223
  几个流民帅出身的将佐只看着梁芬,等待他的命令。
  北宫纯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
  严嶷则低着头,默不作声。
  他已经和王如分道扬镳,被梁芬招抚了,但因为老底子的关系,天然比别人矮一头,因此不太敢发表意见,非常低调。
  傅畅悄悄扯了扯梁芬的衣袖,又用眼神对羊聃示意。
  羊聃和他凶狠地对视了一下,最后勉强收回目光,低头道:“末将谨遵都督之命。”
  “动身吧。”梁芬不想再多说了,当场下达了命令。
  “诺。”诸将纷纷应下。
  说要撤退,但不是立时就能走的。
  时值傍晚,军士们一边打包着行李,一边吸嗅着鼻子,马上就要开饭了。
  军官们也不再吝啬,下令往野菜粥里多添些粮食,把粥做得厚实一点,顿时让儿郎们士气大振。
  梁芬在傅畅、阎鼎二人的陪同下,巡视了一圈营地。
  大军总共两万五千余人,除羊聃带来的万人是南阳、顺阳、新野三郡豪族兵外,其他都是关西人,包括四千多凉州兵。
  这支部队,整体战斗力是不错的。
  凉州兵勇猛无匹,战斗经验非常丰富。
  羊聃的那一万人虽然忽胜忽败,但也是见过血的,还不止一次。
  就连这些关西流民,或许战阵厮杀方面还需要练,但就单个人来说,说一句好勇斗狠、凶残暴戾不为过——在灾害频仍的关中,不狠就要受人欺负。
  如果加强训练,让他们熟悉军阵,同时用严格的军法管治约束起来,再配以精良的器械,假以时日战斗力不会差的。
  梁芬的武艺、军略都比较一般,他擅长的是笼络人心,把人团结起来,然后驱使一个个人为他厮杀。
  说白了,与其说他是个武人,不如说是个老官僚。
  “代晋者,必邵太白。”行至营内一角时,梁芬停了下来,突然冒出一句话。
  傅畅看着梁芬的背影,默然无语。
  阎鼎眼珠转个不停,显然在快速思考着什么。
  “若早个十年,我必启奏天子,诛杀此獠。”梁芬又道。
  “现在为何不这样做?”傅畅忍不住问道。
  梁芬叹了口气,道:“现在这么做,只会让大晋亡得更快。”
  傅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早就这么觉得了。”阎鼎一拍大腿,说道:“去年闲着无事,读了本《志怪录》。邵勋就像附身在人身上的鬼魅,不断吸食血气,壮大己身,让人一天天衰弱下去,离死不远。可若别的鬼魅来和他争抢附身之人,他又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将其赶走。你说邵勋像不像这个鬼魅?”
  傅畅忍不住笑了起来。
  “粗俗。”梁芬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比起鬼魅,邵太白还有些可取之处。”
  说到这里,他与傅畅对视了一眼。
  有些话,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其实,邵勋带来的那番话,还是让梁芬有些震动的。
  当然,更让梁芬震动的则是王衍对他说的一番话:天家薄情,忠臣难做。
  司马氏薄情吗?不消多说,懂的都懂。
  今上薄情吗?更是不用多说。
  老梁从来没有想过豫章王能被立为皇太弟,甚至登基为帝。若早知道这点,他绝对不会把女儿嫁出去。
  梁家承受不起这种“福气”啊。
  诚然,女儿当了皇后后,梁氏族人得了许多好处,在关中势力愈发庞大,但在这个乱糟糟的世道里,这真的是什么好事吗?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上了这个赌桌,就要一直赌下去,直到输光或者让对手输光。
  “父母妻孥,不得相保,田园第宅,无以自安……”梁芬叹了口气,随后又笑道:“邵太白口气也太大了,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收拾这个烂摊子。”
  “梁公。”阎鼎一听,立刻说道:“都督何等地位、名望,眼下又有雄兵在手,就不能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吗?”
  “台臣,你太急,太贪了。”梁芬不悦道:“别怪老夫说话难听,都是自己人,我才想要提点你一番。”
  阎鼎面红耳赤,连连告罪。
  梁芬看了他一眼,又解释道:“我本懒人,入局太晚,机会不大了。就南阳这副局面,如果邵太白暗地里作梗,羊聃他敢夜袭我大营。再给我几年时间,怕是也稳定不下来。如果去襄阳可能还有点机会,但——唉,别想太多,走一步看一步。”
  说完,又看向傅畅,道:“世道,秘书丞其实没甚意思,可做可不做。你若愿来我幕府,可。若愿去许昌,也是条路子。”
  “梁公,我——”
  “别急着回答我,好好想想。”梁芬说道:“其实,我是希望你去许昌的。将来若事有不谐,皇甫氏、傅氏、梁氏、阎氏子弟还能有条去路。”
  傅畅也叹了口气,惆怅不已。
  ******
  梁芬奉诏北上之时,邵勋也收到了勤王诏书。
  他正在南顿郡视察秋收及邸阁(仓城)修缮情况。
  洧水自荥阳南部流入颍川,再下至南顿,汇入颍水。
  颍川鄢陵县南的洧水之畔有洧仓。
  南顿附近有南顿仓。
  淮阳渠流经陈县南,又东南流入新沟水,再汇入颍水,谓之交口,有百尺堰、百尺仓。
  洧仓(鄢陵)、南顿仓(南顿)、百尺仓(项县)便是秋收后将要修建的三大仓城——在原有基础上修缮、扩建。
  三大仓城中,就数鄢陵的洧仓最为完好,且在秋收后有了一部分存粮——颍川士族集体贡献了三十万斛粟。
  南顿仓原本规模最大,因为这是魏晋两朝为伐吴大军过路准备的,常年存粮四十万斛以上,实际可储粮六十万斛。
  百尺仓可储粮五十万斛。
  但后两者目前都空着,年底前应该会有一定的储备,但也不会太多。
  “若有百万斛军粮在手,心中就有底了,和贼人碰上一碰又如何?”邵勋带着长史裴康、左右司马陈有根、羊忱、参军庾亮,一边巡视,一边说道。
  众人随口应和着,但心思都放在刚刚收到的诏书上。
  邵勋一看就笑了,道:“你们啊,多大的事!”
  “都督何意?”裴康问道。
  他是长史,算是幕府最重要的僚佐了,对豫州诸郡国的情况一清二楚。
  以前他每次看到邵勋去考城,都心惊肉跳,担心弄出些事情来。
  现在还是很担心,但已经没那么慌了,甚至隐隐觉得,真弄出些事情来,难道就全是坏事吗?
  “天子刚给我加官,我就拒绝勤王,怎么都说不过去。”邵勋说道:“去还是要去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哪来的军粮?”裴康问道。
  “广陵度支有一批漕船到浚仪了,不敢前行。”邵勋说道:“我就护着这批漕船进京。”
  裴康恍然大悟,漕粮就是军粮,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无需担心。”邵勋又道:“我的根基在河南,不会犯险的。匈奴也是习惯性骚扰罢了,兵力并不多。若事有不谐,就直接退回了。”
  说完,他又补充道:“河南也是大家的基业,若真有什么意外,须得勠力同心。”
  第三十一章 起风
  船只划进了芦苇荡,惊起一片野鸭。
  船上几人立刻不敢动了,尽皆伏低了身子,面现紧张之色。
  彭陵摸出了一把短刀,严密戒备着。
  其他几人有样学样,摸出了步弓、环首刀、盾牌,屏气凝神。
  许久之后,芦苇荡内外已经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异样,几人才松了口气。
  彭陵收起短刀,以目示意,然后率先下了船,趟着没膝的浑水,悄悄上了岸。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同上了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彭陵觉得匈奴人的守御越来越严密了。
  这里是顿丘,按地界来说属于卫县,去年被石勒占据。
  对岸的灵津驻防着兖州军后营五千众,曾经挫败过石勒的一次渡河企图,随后长达三个月没有任何动静。
  双方隔河对峙,相安无事。
  但大军不渡河,斥候还是会过河的。
  彭陵是兖州军后营的一员,从郎陵屯田军调过来的,充任队主。此番奉命渡河北上,接应斥候回返,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只是,已经到了约定的地点了,斥候在哪?
  河畔有个小村子,嘈杂之声不断。
  彭陵就有些奇怪,他也是从河北南下的,对这些黄河边的乡村再清楚不过了。
  连年战乱之下,压根就没几个人。
  听闻太守乐谟还把能撤的都撤走了,这般嘈杂却是何故?
  蓦地,风中飘来一股熟悉的味道。
  他鼻子嗅了嗅,挣扎犹豫了一会,悄悄出了草丛,摸到了大路上。
  果然,这是新鲜的驴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