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2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1      字数:3911
  “再等等。”郗鉴摆了摆手,说道。
  众人唉声叹气,心中愤懑无以复加。
  诚然,他们知道现在还不是最佳攻击时机,但再拖下去,那边的坞堡就要死更多人,如何忍心,这可都是乡人啊。
  同时也对郗鉴腹诽不已,这人可真是冷血,仿佛无论什么场面都无法动摇他的心志。在他眼中,只有合适与不合适,没有其他情感。
  远处的匈奴人已经冲得很近了,并且向两侧绕去,连连射箭。
  夹射,此乃草原自古以来的标准战术,即遇到敌方步骑时,不正面硬冲,而是分往两侧,拈弓搭箭,夹击射箭,袭扰敌方防御较弱的侧翼。
  甚至于,经常绕到后方,三面围射。
  能应付得来这种围射场面的,一般都是训练充分的步兵,因为你要快速调整阵型,分派兵力,还不能慌乱,能顶着一定的伤亡做成这些事情,这不是农兵能办到的,必须是常年操练的职业募兵。
  出门的堡丁有点慌乱了。
  身边不断有人惨叫倒下,骑兵的威势看起来又非常吓人,以至于他们两股战战,下意识想要逃跑。
  匈奴人不慌不忙,兜完一圈后,又来第二回,誓要将堡丁们最后一丝抵抗的意志也磨掉,再缀着他们溃退的脚步,冲进坞堡内。
  “冲!”郗鉴下了土窑,翻身上马。
  数百骑兵亦上马,稍稍调整队形,分派次序之后,轰然前出。
  他们涉水趟过浅浅的溪流,来到了对岸的旷野之中,然后慢慢提速。
  在外围警戒的匈奴游骑大惊失色。
  他们大意了,怎么也没想到溪流对岸藏着一股晋军骑兵,而且这条溪流竟然有好些个水浅涉渡之处,让敌人轻而易举地冲了过来——这事其实也正常,人家是本地人,当然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打的就是这种信息不对称。
  五百多骑兵在冲锋过程中渐渐靠拢,如同一柄尖刀,轻易刺破了匆忙阻截过来的匈奴游骑,继续向前。
  坞堡门外的丁壮已经在向里面溃退了,匈奴人哈哈大笑,收了骑弓,拔出各色短兵,跟在后面大肆砍杀。
  郗鉴持弓射死一人,速度丝毫不减。
  从金乡带过来的二十七骑紧随其后,满目狰狞。
  再后面,还有来自各个家族、坞堡的骑卒,林林总总近五百人,手持各色器械,呼喝连连。
  五百骑直接插进了匈奴骑兵的侧后,只一瞬间就制造了可怖的伤亡,并将敌军截成两段。
  坞堡帅站在墙头,见状喜极而泣。
  数百骑兵突袭而至,拦腰撞入匈奴骑兵丛中,奔出百余步后,缓缓减速,兜马回转,然后再提速,发起了第二轮冲锋。
  好,好啊!有救了!
  匈奴人被冲懵了,一部分人眼疾手快,迅速退往远处,一部分人则还处于混乱之中,他们毫无疑问遭到了第二波冲锋,再度被杀得七零八落。
  整个战场局势瞬间逆转。
  匈奴人也是果决,没有丝毫犹豫,当场窜向远处的旷野之中。
  散在各处的败兵争相奔逃,向最近的临时营地撤退。
  郗鉴带人追蹑而上。
  双方一追一逃,很快就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
  坞堡帅如释重负地跪坐在墙头,冷汗涔涔。
  差一点点,就让匈奴人突入堡内了,届时粮食可就不一定保得住了。
  粮食?对,粮食!
  坞堡帅匆忙起身,一咬牙,让人烧掉田里未及收割的杂粮,绝不能资敌。
  ******
  许昌幕府长史裴康匆匆来到了考城。
  兖州幕府左长史潘滔、左司马裴邵、两位军谘祭酒卞敦、闾丘冲、督护糜直、从事中郎王等出城相迎。
  几人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进了东海王府,商议对策。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此番匈奴入寇,诸般对策就不带着东海王玩了,他们几个高层碰下头,做出决定,那就是整个镇军将军府的决议,反正现在大印都由裴妃掌管着,完全可以绕过东海王,发号施令。
  裴妃只开头说了点客套话,然后便坐在一旁,静静听着众人议论。
  “匈奴自济北渡河,时而合兵一路,时而分兵数路,时而再聚合在一起,经东平入高平,先锋一部已突入济阴。”潘滔简略地介绍了一番,然后又补充道:“据查探,匈奴兵力当在一万到两万之间,以骑军为主。”
  “哦?斥候还能查探?”裴康有些惊讶。
  他可记得,前几次匈奴入寇,骑兵铺天盖地,四处捕杀斥候、游骑,让河南上下几乎成了睁眼瞎。
  “非斥候也,而是各坞堡遣人上报。”潘滔说道。
  裴康扬了扬眉毛,道:“这可比高平之战那会好多了。”
  这就是战争红利。
  上一次,坞堡帅们可未必愿意掺和邵勋与匈奴的战争,谁来送点钱粮就是了,主打一个“严守中立”。但这一次,通风报信的人多了起来,沿途补给也更加方便。
  “可有坞堡庄园资敌?”裴康又问道。
  潘滔看了下糜直,糜直立刻说道:“暂未听闻。”
  “匈奴补给从何而来?”
  “野地里收割粮食。”
  裴康闻言有些恼怒,道:“兖州诸郡难道没有坚壁清野?”
  “自然下令了,奈何……”潘滔摇了摇头,叹息道。
  裴康也有些无奈。
  许昌幕府也下令坚壁清野了,但近在咫尺的颍川郡,就有不少人阳奉阴违。
  这倒不是他们藐视幕府权威,实在是因为坚壁清野这种事,代价非常大,有些人不愿意罢了。
  他来的路上,特地绕行了下陈郡,发现当地就做了坚壁清野,田野里光秃秃的,执行较为坚决。
  从陈郡北上,入陈留境内时,发现田中尚未收割的粮食相当不少,但也有一些地方提前收获完毕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陈公到底能在哪些地方推行自己的意志,哪些地方不行,哪些地方又半推半就。
  “不谈这个了。”裴康恼怒地拍了拍案几,说道:“我来此地,只有几件事。其一,兖州军以步卒为主,万勿轻动,各守防区即可。其二,银枪左营提前结束休整,眼下已至颍川,正往陈郡、梁国进发,他们不会来兖州;其三,我知你等召集了世家骑卒,但不要分散使用,集中起来,屯于各要点,四处打探消息,一旦侦知匈奴所在,就制定出击计划。”
  “不要害怕打不过,敢战才是根本。只要战了,匈奴人就会感到压力,就会绕路,就会躲开你们。如果能给他们几下狠的,匈奴人自己就怕了。”
  “其四,尽可能派遣使者前往诸郡,安抚人心,不得令其投向匈奴,或暗中花钱买平安。若有冥顽不灵者,威胁也好,利诱也罢,总之稳住他们。”
  说完,裴康看了眼女儿。
  裴妃看向潘滔等人。
  潘滔咳嗽了下,道:“裴公所言乃正理。兖豫一体,自当同进同退。”
  “裴长史所述乃金玉良言,自当从命。”裴邵说道。
  “裴公,我闻淮颍子弟多有擅骑战者,为何不征发他们?”王问道。
  “他们要屯驻颍川、陈郡、南顿、新蔡、汝南等地。”裴康说道:“陈公苦心孤诣建立的基业,皆在此间了,不可轻动。另者他们与陆续召集起来的屯田军,分驻各处,还得防备别人,毕竟银枪左营已经离开襄城。”
  王懂了,拱了拱手,不再说话。
  “诸君还有何话?”裴妃扫视一圈,轻声问道。
  “请太妃下令。”众人纷纷说道。
  裴妃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些许哀容,道:“匈奴残暴,所过之处,闾邑尽成废墟,良田皆成荒地。而今力有不逮,只能费尽心机,先将贼骑圈在东边。陈公之根基,在于陈郡,在于南顿,在于新蔡,在于汝南,在于颍、襄,这些地方保住,就还有一战之力。陈留、济阴、济阳、濮阳等郡,务必坚壁清野,尔等派人巡视,若有不从者,以叛逆论处。”
  “兖东诸郡国,还需善加安抚。妾乃妇人,帮不上大忙,今只能传书诸族,请其看在我孤儿寡母的份上,多加担待。”
  “幕府及郡县之中,若有合适职位,可优先录用兖东子弟。”
  “战事结束之后,我会请求陈公,拨发粮帛,赈济兖东诸郡,聊作抚慰。”
  “就这些了,诸君好生办事。”裴妃看着众人,眼圈微红,道:“陈公也是为了一劳永逸,这些道理想必诸君是明白的。有些人遭受了劫掠,或有怨言,此乃人之常情,勿要过多责怪。使者至诸郡时,一定要说清楚了,异日攻占河北,自有无尽好处,眼下先坚持。只要我不乱,贼必乱。”
  “遵命。”众人心悦诚服,齐声应道。
  第一百三十三章 深夜
  皎洁的圆月,被拖进了密密云层的深处,大地变得一片黑暗。
  河风吹来,夹杂着水腥气,似乎又夹杂着一点雨意。
  枋头内外一片寂静,整个大营似乎已经完全沉睡了。
  中军大帐之内,已经快子时了,邵勋仍在与从河南赶来的幕府官员商谈。
  “义从军主力调回河南,尔等要密切配合。诸坞堡非常关键,提供粮秣、安置伤员、通风报信都需要他们。”邵勋说道:“或许抓不住匈奴主力,但只要打疼一两支部队,他们自己收敛了。”
  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日,匈奴入寇河南差不多两旬了,从济北渡河以来,重点肆虐了济北、高平、东平三郡国,目前刚把重点转移到了济阴,并派出两支小规模的偏师进入濮阳、梁国境内,可能是扰乱视线,也可能是进一步试探河南各地的情况,围剿当地仅存不多的骑兵武装。
  邵勋下令义从军主力回撤,其实是做了一番取舍的。
  他的骑兵部队,目前有五百余骑留在河阳北城,剩下的都带来了枋头。
  按照满昱刚刚接到的命令,率两千骑南返,那么留在枋头的就没多少人了,差不多八百余骑的样子。
  这已经是最低限度,再少就不合适了。
  同时也意味着他放弃了反攻的打算。没有大规模的骑兵,即便石勒败了,他也没法追击,因为你不可能顶着石勒的骑兵集团放心追击。
  取舍取舍,无非就是舍弃哪一方面,加强另一方面罢了。
  “明公,有些郡县人心浮动,似不太稳,幕府已派人抚慰。但还有些郡县按兵不动,要不要派人催一催?”参军庾亮说道。
  “哪些郡县?”邵勋目光一凝,问道。
  “泰山、鲁国二郡处于匈奴侧背,然闭门自保,并无一兵一卒派出。”庾亮说道。
  邵勋看着庾亮。
  庾亮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元规。我闻汝南有民变,你可知晓?”邵勋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