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26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1      字数:3309
  双方统帅、大将都在水平线以上,努力遵循“以己之长,攻敌之短”的原则,一方发挥厚重如山的步兵优势,一方发挥机动灵活的骑兵优势,打到最后,完全是靠谁能扛罢了。
  没有任何花巧,也没有任何智商突然暴跌导致的昏招,完全是硬碰硬的男人间的战斗。
  就在匈奴骑兵撤走之后,河南大地降下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雪。
  大雪纷飞而下,落在坞堡上,落在田地里,落在森林中……
  一切战争的痕迹似乎都被掩盖了。
  但枋头城外,双方战死的近两万将士仍然在向每一个人诉说着这场战斗的残酷。
  大河以南,无数被毁灭的桑林、沟渠、房屋,明白无误地昭示着战争的创伤。
  但这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如果说之前陈公还想喘息个两年的话,但在河北筑城之后,他已经难以停下战争的脚步。
  这一次,可能要换他来进攻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东燕
  十月底的时候,枋头以北的石勒大军陆续撤退。
  步兵带着辎重先行。
  骑兵伏于后,看看能不能骗晋军出城追击,将其围歼。
  结果直到最后,晋军也没有出动大队人马。
  留守的数百义从军出城前行了一段,发现前方及左右皆有大队敌骑涌来后,立刻飞奔回了城池。
  随后双方形成了默契,互不干扰,彻底脱离了接触。
  十一月初一,邵勋在枋头北城接见了几位特殊的客人。
  “你是共县邢纬?”邵勋看着眼前之人,思索一番后,脱口而出。
  其实他已经忘记这个人了。不过蔡承提供了一份今日前来拜访的人员名单,看到籍贯、名字之后,五年前的旧事再度浮起。
  野马冈之战前,他率大军自汲郡北上。当其时也,有不少河北士人豪强送来给养,他召见了一些人,其中就有刑纬。
  “正是。陈公好记性。”刑纬高兴地说道。
  “一别经年,还能见到诸位英豪,心中实在快慰。”邵勋引领众人进了衙署。
  “当年接到消息太晚了,未能随庾府君南下,引为恨事。”刑纬不住地唉声叹气。
  其他人见状,亦纷纷哀叹。
  邵勋笑而不语。
  这些士族豪强没有南撤的原因很复杂,并不是他们所说的没来得及。
  可能因为舍不得家业。
  可能因为庾琛被压缩到了只剩郡城周边,无力联络。
  也可能因为他们单纯不看好河南的政权,毕竟匈奴一方拥有海量的骑兵,河南一方就没几个骑兵,只能被动挨打。
  总之非常复杂,没那么简单。
  但公允地说,这些人也不是死心塌地跟着匈奴的,大部分都是迫于形势罢了,少部分人是想博取富贵——随着时间推移,后者会越来越多,前者越来越少。
  枋头攻防战,如此大的动静,至少汲、魏、顿丘等地的大家族颇为关注,不断打探消息。到了今日,局势豁然开朗,一些人就迫不及待赶过来私下勾兑了——这会来的算是第一批,也是对重归大晋之事最积极的一批。
  “家中情形如何?”邵勋招呼众人坐下,亲切地问道。
  “回陈公,汲郡落入石勒之手后,需索甚多,苦不堪言。”刑纬叹道。
  “我等还要送质子、纳钱粮、出丁壮,实在太苦了。”
  “有时候贼人还过来抢掠女子、财货,石勒不能制。”
  “是啊,小兵靠抢,大将靠勒索,前阵子我家就不得不送了两位女子。”
  众人或面露愁容,或面露怒容,控诉不休,仿佛与匈奴不共戴天似的。
  邵勋含笑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好像真的认可他们一样。
  当然,乱世之中,多的是这样的人,无需过多苛责。
  易地而处,如果邵勋是河北一坞堡帅,为了自保,也免不了这么做。
  有些事,难得糊涂,况且现在还需要拉拢他们。
  “诸君不容易啊。”听完他们的话,邵勋脸上浮现出同情的样子,感慨道。
  “是啊,是啊。”
  “陈公来了,河北就有希望了。”
  “不知明公何时北伐,收复失地?”
  看着众人殷切的目光,邵勋没有正面回答。
  这些首鼠两端之辈,鬼知道他们会不会透露消息给石勒。
  要知道,他们中的不少家族,送了女人给石勒帐下的军将为妾,拉近关系——这或许是刘汉的传统了,因为刘聪就要求每一位朝廷重臣都送女儿入宫,是的,每一位,有的还送了不止一位,最多的是两代女子、六位。
  邵勋暂时还不会信任他们。
  “且稍安勿躁。”邵勋说道:“吊伐之道,供亿并繁,需得统筹全局,非顷刻间所能定下。尔等回去之后,各安生业,静待天时即可。”
  此言一出,有些人失望无比,有些人低头思索,有些人目光闪烁,不一而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有自己的利益所在,有自己的性格与习惯,本来就不可能是同一个想法。
  只能说,第一批来的人,相对倾向于重归晋廷——相对而已。
  邵勋不要求他们毁家纾难,这不现实。他觉得,私下里多联络几次,关键时刻将他们拉拢过来,不给石勒提供粮草、兵员,就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
  这是一项繁琐细致且长期的工作,他准备专门安排个人坐镇枋头,处理这件事。
  或许,该让老丈人重新出马了。
  他曾经奋斗在汲郡多年,一度声势不错,不但汲郡上下统治得铁桶一般,邻近的河内、顿丘、魏郡都有人跑过来依附他。
  最后虽然被迫南撤,但并没有过去太久,影响力没有完全消散。
  想到此处,他已经决定,上表举荐庾琛为司隶校尉,专管汲、魏、顿丘等地的招抚工作,为下一次进攻打下基础。
  ******
  十一月中旬,枋头一带的大军陆续撤离,第一批回到南岸的是许昌世兵。
  出征时五千,回来时差不多三千。经历了血战洗礼的他们,从内到外发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看着外表没什么两样,但气质就是不同了。
  其实这也正常。
  残酷的战场上,他们直面敌人锋刃,被击溃过,被追杀过,收容起来之后,又被逼着上前守御,然后再打,再死人,再溃,再被收容……
  说什么古代战争伤亡率不能超过5%、10%什么,那并不准确。
  在攻城战与守城战中,伤亡远远超过这个数据,战死一半人以后还在打的比比皆是。
  就连野战,也不是战死十分之一的人就崩溃,那也要看人,看当时的情形。
  溃散的军阵撤到后方后,被收容起来,整顿一番后,再度派上一线结阵非常常见。
  在这个过程中,士兵们的心理状态外人难以细究。
  大抵是从恐惧、绝望,慢慢过渡到麻木不仁、死了拉倒。
  战争结束后,这些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士兵,在沉淀一段时间后,心理素质都会有一个蜕变。
  从枋头撤下来的三千许昌世兵就是了。
  六十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让他们对死亡的承受能力大增,相对应的,战斗力也大大提升了。
  这样的部队,值得优待。
  十一月十三日,当他们行到东燕县的时候,接到命令,就地停驻,集体转为府兵。
  为了落实这件事情,帐下督刘善之子刘宾亲自赶来,负责府兵的安置工作,完成之后,就地出任胙亭部曲督。
  十四日,风雪稍稍有些大,但濮阳国、东燕县、白马县都派出了官吏,清理丈量土地。
  士兵们在旁边看着,神色间有些振奋。
  严格来说,府兵仍然是世兵,但世兵与世兵之间也是有区别的。
  府兵可以与民户结亲,世兵不行。
  府兵无需服徭役,税负也轻,世兵则需要把大部分收入贡献出来,形同奴隶。
  府兵可以被选举当官,世兵不行。
  府兵田地私有,世兵不是。
  府兵田地多,有部曲,世兵田地少,无部曲。
  总之,除了世代当兵这一点不变外,其他方面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士气大振是必然的。
  刘宾默默看着这些人,心中感慨。
  他也是世兵家庭出身,对世兵的遭遇感同身受。看到这些人脱离苦海了,那是由衷地高兴。
  “吴贵,胙亭西二渠北段,田百四十六亩又三十步。”县吏将地契送到一名士兵手中,大声说道。
  “谢陈公,陈公实乃我再生父母。”吴贵激动地跪倒于地,朝许昌方向磕了好几个头,然后把地契小心收好,喜笑颜开。
  “钱黑炭,胙亭西二渠中段,田百四十七亩又二步。”县吏继续喊道。
  “谢陈公。”钱黑炭接过地契,亦朝许昌方向磕了几个头。
  起身之时,泪流满面,不枉枋头城下的昼夜拼杀了。
  “李狗郎……”
  刘宾则在田间走了一圈,回来时感叹道:“都是上好的田地,就是杂草有点多,年前让家里的懒婆娘好好收拾下。”
  众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