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4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1      字数:3943
  再者,南阳士族是支持陈公的,打赢后总不能劫(派)掠(捐)他们吧?
  简单来说,他们是募兵,进步空间没那么大,没有钱财刺激的话,主动求战意识不强。
  至于对面的关西人,七日前刚被从地里召集起来,领取武器,入营操练,再出城列阵。
  他们是世兵没错,但世兵本身就是农民,只不过是在兵籍上的农民罢了,与战争相比,他们现在更关心自家的生活。
  至于战意么,也是有一点的。因为他们不确定,如果此次战败了,会不会被这些远道而来的豫州兵联合南阳豪族绞杀。
  有那么一点保卫家园的味道,但在看到对面森严的军阵时,又有些害怕。
  对峙的时间越长,士气流失得就越多。
  好在现在不用打了,大家都很满意,虽然未来的生活仍然有很多不确定。
  邵勋没有进城,继续留在城外大营内,接见南阳地方人士,而梁芬则回到了城中。
  “明公。”阎鼎刚刚安抚完军士,就匆匆入了梁府,询问事情进展。
  长史傅宣正在给梁芬出示一份份简牍,上面罗列了各堡壁的位置、民户及田地数量。
  “何事?”梁芬眼皮子都没抬,随口问道。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简牍上,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好像在粗算各个堡壁单户百姓的田亩数量。
  “明公与邵勋对谈,却不知——”阎鼎急切问道。
  “台臣。”梁芬终于抬起了头,看着他,说道:“你不都看到了么?”
  “明公何意?”阎鼎不解。
  “两军阵列于野,老夫未敢下令出战。”
  “不野战是对的。而今大军撤回,正合以坚城拒之。”阎鼎连忙说道:“又有数十万斛粮草,足可支一年。邵勋怎么也不可能留在此地一年,只要他一退兵,这盘棋就活了。”
  “我且问你,若邵勋召集南阳豪族丁壮,集结数万众,遣人至各坞堡传令,着其出丁壮至宛,合攻此城,你待如何?”梁芬反问道。
  说完,不待阎鼎回答,又道:“若坞堡不从,则拼着损耗兵力,也要将其拿下,然后裹挟男女老幼前来填壕沟,你说有几个坞堡能坚持下去?到了最后,还不是关西人打关西人?”
  “那也有机会啊。”阎鼎急道:“只要能把邵勋赶走,这些都是值得的。”
  “老夫这个官位,不值得拿那么多百姓的人命来换。”梁芬说道。
  “唉!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阎鼎跺脚道:“邵勋他不要脸,明公要脸,到最后还是不要脸的人欺负要脸的,唉。”
  “西方浮屠有入魔之说,台臣,你着魔了。”梁芬放下手中的简牍,认真地说道。
  阎鼎脸色一白,补救道:“仆也是为明公着想啊。值此乱世,无兵何以自保?若卸下兵权,入朝为官,便是一匹夫亦可捕缚之。明公何等身份,安能受此屈辱?”
  梁芬脸色稍缓,道:“台臣,你为我鞍前马后,奔走数年,我不愿亏待你。”
  荆州有一刺史、二都督,即荆州刺史,治所在江陵;都督沔北诸军事镇宛城,治所在宛;都督荆州诸军事镇襄阳,治所在襄阳。
  沔水即汉水,沔北就是汉水以北。
  沔北都督早年管着北荆州七郡,现在仍管七郡,但已经有了较大变化。
  先帝时期,将北荆州的魏兴(原西城郡)、新城(原房陵郡)、上庸三郡割隶梁州。因此,这三个郡其实已经管不太到了,游离于沔北都督职权之外。
  如今真正能管的,其实就南阳、顺阳、新野、义阳四郡,外加从义阳分出来的只有两个县的随国。
  梁芬若想给阎鼎安排官位,只能在这五个地方想办法。
  阎鼎当然也能想到,但说实话,能有什么好位置呢?总不能给顺阳、南阳、新野、义阳的太守吧?梁公是武臣,形式上没法插手民事,不可能委任太守的,况且这几个郡都有人了——全是邵勋的人。
  所以,他苦着脸,不住劝道:“明公三思啊,一旦卸下兵权,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梁芬又看了他一眼,有些失望。
  傅宣则面无表情地看着阎鼎,与梁芬对视一眼后,突然说道:“方才入府之时,路过军营,隐约听得骚动之声,好像是阎将军的部曲。”
  阎鼎猛然抬头,看向傅宣。
  傅宣似乎并未察觉阎鼎眼中的怒意,只道:“明公既已决定入朝,当封印闭库,遣散军士,静待来者,免得落人口实。”
  “若非世弘提醒,几忘了此事。”梁芬叹道。
  “明公勿忧,仆已遣人去做这些事了。”傅宣说道:“但罢遣军卒事大,还得明公发令。”
  “唔——”梁芬沉吟片刻,看了眼阎鼎。
  “明公,末将这便去传令。”阎鼎大声道。
  “台臣稍安勿躁,且先坐下,陪老夫说说话。”梁芬摆了摆手,拿出纸笔,一挥而就。
  傅宣捧起墨迹未干的军令,行礼退去。
  阎鼎颓然坐下,神色焦躁。
  梁芬瞄了他一眼,道:“少小离家,竟有些怀念在安定驰猎的日子了。”
  阎鼎不解,心中也有些情绪,没有说话。
  “秋高气爽之时,山间草色枯黄,带上十余好友随从,驰入山中。大树糜集之处,百草茂盛,有鹿獐之属。”说起这些事时,梁芬的脸上露出无限怀念。
  说完,他又拿起几上一支笔,道:“此笔乃故人所赠,直取黄羊尾豪所制。想当年,老夫经常单人冲进那河畔水草丰茂之处。风吹茅草之时,黄羊惊起群奔。哈哈,老夫为了猎黄羊,经常追出去一昼夜。现在想想,感怀不已。”
  “惜哉!韶华已逝,时不再来。”梁芬走到阎鼎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台臣,我知你少有大志,功业之心颇重。非我不念旧情,实乃天时已失,宛城死地也,断无生发之机。”
  “明公,我……”阎鼎嗫嚅道。
  “听我把话说完。”梁芬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说道:“数万家关西流民,一旦动乱,死伤无极。如此,老夫一则无义于家,二则忘忠于国,三则少恩于百姓也。老夫生为晋臣,固当有始有终,然天下丧乱之际,亦当上应天心,下顺人和,故不愿再造杀伤,挂印归去。”
  “台臣比我年少,有雄心壮志焉。然夜中辗转反侧之时,可曾扪心自问,君之威可能禁暴乱?德可能济生灵?若不能,遽起师徒,征发戎役,陈原野之刑,坏百姓之命,岂能无愧?”
  “这天下,交给有本事的人吧。”
  梁芬叹息一声,坐回了案几后。
  亲兵在门口张望了两下,又退了回去。
  阎鼎无言以对,脸色难看。
  二人说话间,傅宣早已至各处军营宣令。
  银枪左营六千士卒排着整齐的队列,自北门进了宛城。
  大街上到处都是齐整的脚步声,以及铿锵有力的甲叶碰撞声。
  阳光洒下,兵甲耀眼夺目,杀气凛然冲天。
  在这样一种威慑下,万余宛城守军显得非常平和,有序地出了军营,各自散去,各回各家。
  临走之前,一人领了一斛粟,于是气更顺了,走的时候脸色也非常轻松——不用打仗搏命,还有“出场费”拿,对他们而言已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将来会怎么样,老实说确实有那么一点担心,但又能怎么样呢?上头都放弃了,你让他们来拼命,有点难哦。
  唯一造成了些许动乱的是阎鼎带来的三千部曲。
  这些人鼓噪了一会,大声询问牙门将(阎鼎)何在,一时间群情汹汹,大有作乱之势。
  直到银枪军大举杀来,将他们的营房围了个水泄不通,梁芬又遣人送来阎鼎的亲笔信后,他们才安静了下去,然后收拾器械,出城回了自家坞堡。
  至傍晚时分,除了梁府尚有五百亲军外,上万大军罢遣一空,银枪军控制了城内各个要点,正式值守起来。
  宛城,交接得还算平静。
  第一百五十一章 善后安排
  三月初一,梁芬带着僮仆,在五百亲军的护送下,赶着大车小车出城,至城外别业居住。
  当天下午,邵勋入城,直接住进了都督衙署。
  说是衙署,其实也是居所,前面办公,后头住人罢了,就是稍微有些简陋,难怪老梁不爱住,而是居于自家在城内的府邸。
  梁府其实已经空空荡荡,且挂上了悬券,连宅子带里头尚未收获的瓜果菜蔬、牲畜药材等等,作价五十万钱,可谓贱卖。
  从这里也可看出,老梁这人十分干脆,说走就走,一点不拖泥带水,也不留下任何首尾。如此手段,怪不得能在八王之乱时期苟活下来,且步步高升呢。
  要知道,很多官员都死了啊。
  不光是尚书令乐广、左仆射羊玄之这种朝堂高官,还有许多声名不显的小官小吏,甚至他们的死伤更惨重——唔,侍御史庾琛也活下来了,这都是人才啊。
  入夜之后,邵勋在府中置宴,招待了几个人:南阳内史乐凯、南阳王府大农韦辅、中尉梁臣,以及一位名叫皇甫昌的人。
  乐凯不用说了,以前难说是南阳头号家族,现在则已经坐实了,无论是名气、财力还是关系网,都是南阳当之无愧的第一。
  此刻见到邵勋时,言谈甚欢,不住地问为何没把外甥带过来,老夫人既想念女儿,也想念外孙。
  梁臣则有些拘谨。不过在喝了几杯酒后,也慢慢热络了起来。
  邵勋曾得人密报,梁臣曾与梁芬有来往,互相叙了辈分,关系不一般。
  不过他只是记在心里,并未理会。
  梁臣与梁芬拉关系、叙宗谊,有可能是为了攀附,也可能是为了自保。
  有人告密,这很好,但作为上位者还需好好把握住,不能因为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对某人采取措施,暗中查访就行。
  如今看来,梁臣与梁芬之间的关系谈不上多密切,仅仅只有面上的那份族人联系罢了。
  梁家是个大家族,若认为族人都是一条心,那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有些时候甚至是仇人。
  邵勋想起了当年自长安撤退后,朝廷派来接替长安防务的人:梁柳。
  此人乃皇甫谧从姑之子,曾任阳平、城阳太守,后被司马颙残部所杀。当时司马颙残部内,就有始平太守梁迈。
  大家族子弟分仕各方,搞成这样并不奇怪。
  梁臣在这件事上没有问题,他的问题出在别的方面。
  而说起梁氏,就不得不提起皇甫氏。
  二族郡望都是安定,互相间联姻不少,比如梁柳母亲就是皇甫谧的从姑。
  皇甫昌乃前秦州刺史皇甫重之子。
  这个名字,邵勋有所耳闻。
  河间、成都二王攻洛阳时,那会司马越还在长沙王阵营中,皇甫商、皇甫重兄弟同样依附于长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