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4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1      字数:3246
  邵勋心中刚冒起这个念头,又掐灭了,时机还不成熟。
  司马炽委实脑子有问题!邵勋越想越不高兴,说道:“粮先不发了。”
  “这——”王玄大惊失色,道:“明公,使不得啊!百官公卿何辜,他们已经为你力请过了啊。”
  “事情没办利索,把官身都给了,我再发粮。”邵勋斩钉截铁地说道。
  “唉,度支尚书真是做不下去了。”王玄哀叹道。
  邵勋哈哈一笑,道:“眉子,做不下去就别做了,来帮我。你想做什么?打下青州后,让你当刺史如何?”
  王玄心中一动。
  琅琊就在青州旁边,世人多将“青徐”并称,盖两地关系密切也。
  当初父亲给处仲安排青州刺史,可不是无的放矢。
  他若能当青州刺史,底下佐官都是琅琊王氏的世交、亲戚、故吏,做起来不知道多舒服。
  “明公要攻伐青州了?”他问道。
  “或先打石勒。”邵勋说道:“但我答应的事情,绝不会变卦,勿忧。”
  “那要到猴年马月?”
  “唔。泰山羊氏屡屡请攻青州,我听闻羊家世二千石,在青州认识不少人,若大军杀过去,定能事半功倍。”邵勋说道。
  王玄悚然一惊。
  “我还是相信王家的。”邵勋看了看他的表情,脸上浮现笑容,道:“些许小事,定能手到擒来。”
  王玄沉默片刻,拱了拱手,道:“我明日便回洛阳,找家父商议。”
  “不急,不急,先喝茶。”邵勋笑眯眯地说道。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卖官
  “队列不齐,一人领一鞭。”三月初七,王玄刚刚出了南阳王府,就停了下来。
  远处的空地上,泥土被踩得结结实实,一大群人正以队、幢为单位,进行着操练。
  新上任的南阳中尉垣喜站在高台上,如枪般挺立着。
  时不时地,他拿马鞭一指,很快就有人下到校场上,将某一队、幢拖出来,人受一鞭后,继续加练。
  看得出来,新中尉是个狠人。
  几乎没什么话,但眼光很毒,谁偷懒了,谁练得差了,基本都逃不过他的观察,当场就给揪出来了。
  王玄甚至有种感觉,他以前就是被这么操练的,于是照猫画虎,现在全盘施加到了这些新人身上。
  新人都是田舍夫,看样子也不是自愿来当王国军的。操练的同时,偶尔会有人把目光投向校场外的农田中。
  田里有人在干活,大部分都是青壮健妇,偶有一些老人小孩,低头弯腰,反复锄着杂草。
  这世道,就没一个容易的,包括他也是。
  王玄不再看了,招呼上随从,乘坐马车,往东北方向的宛城而去。
  这其实是一条比较重要的驿道了,但道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
  春风吹起时,只有芦苇丛发出的哗哗声。
  偶尔能见到坞堡。
  小一点的用新砍伐的大木围成,堡民们甚至连木头上的树皮都没去干净,看着十分粗陋。有那讲究一点的,还在外面糊了一层土,大概是为了防火,但春天到来后,土上竟然长出杂草,随风飘荡,看着十分滑稽。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关西流民所建。
  他们非常谨慎,非常不安,只耕作离坞堡很近的部分田地。稍远一点的地基本都弃之不管了,撑死了去割草回来喂养牲畜。
  从这一个小细节就可以看出,土客之争的影响还在,从来没有消退过。
  大坞堡也能见到。
  他们就比较阔气了,而且多半经营了不止一代人,外墙甚至是起窑烧砖后砌成。
  内部房屋很多,墙面斑驳,但到处都有修缮的痕迹,坚固程度不用怀疑。
  当然也有一些比较新的坞堡,这多半是最近二十多年发迹的土豪,侵吞土地、人口之后,夯土修建外墙、门楼、角楼。
  有的坞堡甚至有很明显的扩建痕迹,可见这些土豪们在锐意进取方面,比老的士族强多了,胆子也大,敢打敢拼,关西流民最怕的就是他们了,因为下手贼黑。
  经过一条小河时,对岸的杨柳之下,坐满了一群群的人。
  老人脸上满是沟壑,愁苦地看着前路。
  男男女女在埋锅造饭,忙碌不休。
  稚子在满是黄花绿草的野地里追逐着蝴蝶,释放着他们无处不在的精力。
  路上每隔几步,便站着一名身穿褐布衣衫的军士。
  看他们那模样,也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武人,多半是邵勋帐下的屯田军之流,此刻正百无聊赖的站着岗,看守着坐满一地的男女老少。
  再远处有一个大庄园。
  庄园内驶出了数十辆驴车,车夫们正往下卸粮食,堡丁则警惕地站在一旁,防止这些正在吃饭休息的男女损坏地里的庄稼、陌上的桑林。
  有机灵的随从上前打探了一番,回来禀报道:“尚书,此乃发往汝南的关西流民,说是要去西平县。”
  “西平……”王玄沉吟了一番,暗道邵太白是真的在一步步践行他的计划啊。
  谁都知道自耕农好,但这个世道自耕农有活路?村子不要太好抢!
  太白在豫西几郡国大力分地,搞出了一堆自耕农,若被人抄掠而至,损失将十分巨大。
  但他的野心也是真的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降低对士族的依赖。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的傻子,像王玄这种人如何看不出其中的门道?
  对此,他的心情是复杂的。
  也不知道一门心思跟着陈公走,到底是对还是错。
  ******
  三月初八过宛城不入,继续赶路。
  至瓜里津时,天色渐晚,于是在乡野小店内用饭兼借宿。
  “也就宛城左近才能开得酒肆食铺了。”吃罢晚饭,王玄坐在酒肆后面的菜园内,与店家闲聊。
  “官人说得没错。”老者抱着一个陶瓮,在园中浇菜,说道:“昨日羊督的大军方才过境。若非有大官出城巡视,老朽这店铺就要遭殃了。”
  “哦?羊彭祖御下如此不严?”王玄笑问道。
  “原来羊督名‘彭祖’?”老者摇了摇头,道:“何止不严,堪称恶劣。去年深秋之际,羊督自洛阳班师,途经乡野,把我家刚编好的几张蒲席都抢走了。可怜我儿天不亮就起身,顶着严霜,趟着冷水,去到河渚上连割好几天蒲叶。儿妇编了月余,方才织得几张,正要去市上售卖呢,却被抢了。”
  王玄跟着叹了声气,旋又问道:“就羊彭祖一路大军北上?”
  老者停下手里的动作,凝视了下王玄。
  王玄不解。
  老者遥指篱笆外的一条河,道:“河对岸有关西人,他们也去了,早走一天。”
  王玄站起身,遥望对岸。
  河边有个妇人正在挖穴,一边挖一边抹眼泪。
  两个大概只有五六岁大小的孩童跟在身后,笨拙地往穴中撒下豆子。
  “他夫君被征发了。”老者叹息道:“虽是关西人,看着也怪可怜的。听闻整整征发了一万人去河北,也不知有几人能回。”
  “这么多……”王玄有些惊讶。
  一万关西兵,定然挑的是精壮,差不多是梁芬建立的宛城世兵的精华了。
  一万人北上大战匈奴,在文人笔下是一件非常豪迈提气的事情,值得大书特书。但在看到那个抹眼泪的妇人,以及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帮着娘亲种豆的孩童时,王玄却觉得胸中有什么被堵住了。
  良久之后,唯有一声叹息。
  该打匈奴吗?该!
  但兵凶战危,可不一定每个人都能回来啊。
  王玄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少见到这类事情了,心不够硬,太过矫情,太过多愁善感。
  但他就是忍不住去想,甚至想到了几年前的一桩旧事:从伯王旷率三万余淮南兵北击匈奴,于长平全军覆没。
  这些人,可一个都没能回去啊。
  王旷更是生死不知,甚至有传闻他投降匈奴了,隐姓埋名在刘汉当伪官,这让王玄十分愤怒。
  战争确实很凶险,也不知道邵太白的心志有多么强韧,一次次领兵出战。遮马堤之战的关键时刻,甚至在惊雷暴雨之下夜渡黄河,置之死地而后生。
  合该他有如今的地位、名望。
  合该他肆意享受美人啊。
  王玄突然间觉得,跟着陈公走是对的,他原本的想法没错,不该动摇。
  南阳豪族部曲、关西世兵尽数北上,人数可能不下两万……
  这一次的手笔可真是不小,气势也足够惊人。
  王玄又想起了天子。
  两相一对比之下,他就觉得今上有些面目可憎了。
  是,这个想法有点大不敬,但确实面目可憎啊。
  打匈奴帮不上忙,拖后腿倒是一流,能干点人事不?
  新安之战,枉死了多少禁军儿郎?
  再早一些的富平津,将军全军覆没。
  司马氏宗王似乎也很差劲!
  大阳之战,曹武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