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559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1 字数:3503
都督李重已经和他说了,朝歌县的防务由他负责。这是承接枋头南城的前出据点,非常重要,万不能有失,故安排了一万人守御。
另外,这其实也是一种奖赏。
先破城者,待遇自然不一样,虽然这个先入是捡来的。
淇水东岸仍有辎重车队往朝歌而来。
这是必要的。
不趁着石勒主力尚未回返,支屈六骑兵又被击退的有利时机抢运资粮,你准备什么时候运?
如果李重打算继续率军北上,渡过淇水,攻打荡阴,那么朝歌县就是其后勤支点——荡阴,顾名思义,位于荡水南岸。
老实说,他觉得李重北上不是什么好事。但人家是都督,奉陈公军令,还有什么好说的?况且,听闻陈公要给这一路增兵……
那么,都这样了,打就打吧,死了拉倒。
旷野之中响起了苍凉的角声。
骑兵大队再度北行,往淇水方向前进——淇水发源于山中,在汲郡境内先自西向东,再拐弯向南。
“真是够拼命的!”羊聃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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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三日,考城幕府之内,将佐们进进出出,不断将各类消息汇总而来。
邵勋坐在躺椅之上,目光在墙上的地图中逡巡着。
躺椅摇摇晃晃,他的身体也跟着摇晃起来,意态非常闲适。
战争可以说开打了,因为左路都督李重已经率部北上。
十九日克朝歌。
二十日,先锋骑兵进至淇水,抢占石桥。
二十一日夜,大军在淇水南北两岸扎下营寨。
自枋头南、北二城北上,到汲郡朝歌县间的距离大概是三十多里的样子。
自朝歌东北行,大概八十余里至魏郡荡阴县,中间需要渡过淇水。
自荡阴北渡荡水,约四十里抵达安阳县。
安阳北渡洹水,再行四十里可至邺城。
全程一百九十多里,不到二百里的样子。
二百里的路程,除第一段三十多里外,剩下的一百六十里无法利用河流,只能陆路转运物资,且中间需要横渡三条东西向的河流,攻克荡阴、安阳两座拦在驿道上的城池。
对邵勋来说,风险慢慢开始放大。
对石勒来说,机会渐渐开始出现。
邺城传回来的消息断断续续,最近一段时间完全停止了,邵勋也不知道石勒到哪里了。
或许,他在一边筹粮,一边南下,并不急于立刻回到邺城。
呵,小心思挺歹毒的。
邵勋闭上眼睛,脑海里勾勒出了另一条进军路线。
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接着是托盘、碗盏的声音。
“昔年曹孟德为了打袁谭兄弟,专门修了枋头,疏通水路,自白沟东北行。”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邵勋没睁开眼睛,继续听着。
“在河北,即便人心再不稳固,石勒补给起来还是比你方便的。北上这一路,若不小心,恐有全军覆没之忧。”
“你已修建枋头南城,疏通淇水故渎,船队可自河上进至枋头。若顺着白沟水而下,收取黎阳、顿丘等郡县不更稳妥么?”
“曹孟德顺白沟至内黄后,折向西北,逆洹水而上,军粮直抵安阳,复北上包围邺城。”
邵勋嘴角微微翘起,叹道:“读书就是好啊,博古通今。这年头,有些军将不识字,不读书,还不如花奴你。”
曹操怎么攻打邺城的?
其实并不是一般人以为的直接冲到邺城之下,然后将其包围。
事实上,他面临着和邵勋一样的困境,如何顺利、安全且低成本地把资粮运到邺城城下。
况且邵勋面临的处境比曹孟德更恶劣,因为石勒的骑兵非常多,比袁谭、袁尚兄弟难对付——不是实力、人心,主要是兵种问题。
直接从枋头运粮北上,确实极其冒险。
但如果学曹操,用船只走个三角形,把粮食经水路运至安阳,再陆路转运,不过就四十里的路程,却安全太多了。
自汉以来的太多战争,都是围绕粮道在打啊。
“我要走了。”邵勋坐起身,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目光始终留在地图上。
地图上只是城池、山川罢了,但作为最高统帅,几乎没日没夜都在策划战事的他,却在城池、山川旁边“看”到了部队的番号、兵力以及方位。
但再往上到河北中部地区时,却一片空白了。
刺奸都督不是万能的,庾琛也只招抚了一部分人,他并不清楚石勒到哪了,是如何布置的,又准备怎么打。
所以,自古以来的兵书战策上,都非常强调“先为己之不可胜,再为敌之可胜”这一条,原因就是你没有天眼,不可能知道敌人的一举一动,所以先把自己搞得滴水不漏、四平八稳、无懈可击,然后再抓敌人的错误,一举击败之。
当然,说起来都很容易,做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不仅考验统帅的水平,也考验底下方面大将的能力,甚至中层军官的主观能动性、战场阅读能力、随机应变的本事都能左右最终战局。
战争,不是实力强、能打就一定会赢的,它存在不确定性。
“这么急?银枪精兵还没到枋头吧?”裴妃走了过来,替他按摩头部。
“虽然首战告捷,但也没那么稳当。”邵勋说道:“义从军副督阴奇伤重不治,我已将其部撤了回来。就这么点骑兵,既要开路抢时间,又要遮护车阵,又要为船队提供保护,甚至还要追击溃敌,都不够用的。石勒若想击败我,只能在骑兵上做文章,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你既然打定了主意,那就去吧。”裴妃说道:“考城这边有三千人,足够守城了。在大河沿河布防的唐剑、刘洽、满衡三部,要不要北上?”
“这些农兵,战力一般,还是留在河南吧。”邵勋沉吟了片刻,说道:“再者,我也担心东面会出事,甚至是南面。”
“粮草够吗?”
“今岁好些地方报禾苗不秀,秋收时可能会歉收。眼下还是省着点用好。”
“你有数就好。”裴妃为他理了理衣袍,道:“不要冒险。你现在败个一两场,已经不会伤筋动骨了。”
邵勋微微点头。
败和败也是有区别的。
如果败掉的是杂牌部队,那无伤大雅,阴暗点说,都不一定是坏事。
如果败掉的是嫡系部队,那他可就变成刘秀了,甚至想做刘秀而不得,毕竟他的身份可远远比不过人家。
“我走之后,兖州镇之以静。即便有胡骑南下袭扰,但闭门自守,勿要轻举妄动。谁敢来你这里请调兵马,一概不许。”邵勋最后又叮嘱道。
“好。”裴妃点了点头,抬眼望向窗外。
烈日正午,兵戈肃杀。
她只是一个局外人,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全身心处在其中的人,所需要考虑的东西,却比她要多上太多,其间的烦忧可想而知。
诗文只道谈笑间破敌,故意隐去其间的步步惊心,以及细致到繁琐的准备,让人以为战争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谓谬矣。
“刘聪会不会……”裴妃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邵勋许久没有回答。
可能这个问题,对他也很困扰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静观其变
西北方的天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狂风骤起之后,大地上弥漫着水汽的味道。曾经无精打采的竹木花草,开始了兴奋的随风摇摆,仿佛在欢呼甘霖一样。
园圃之中,童子刚抱起陶罐,准备给果蔬浇水,又欣喜地跑了回去,用浓重的关西口音说道:“雨落矣。”
老人坐在地上,慢慢编制着席子,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里是平阳,大汉都城所在之郡,同时也是他们生活的地方。
自永嘉六年(312)被中山王刘曜掳来,他们便一直生活在这里,为天子种植果蔬、放牧牛羊、打制器具。
去年击败拓跋鲜卑后,朝廷又驱赶了一部分人至西河、太原二郡国的山中,开垦荒地,放牧牲畜。
长安男女八万余口人,基本都分散在以平阳为首的四郡之地内,极大充实了大汉的户口,同时也让市面上的商品日益丰富——长安百姓,手工业者自然很多。
今岁河内王攻关中,却没有掳来太多人,前后不过万余口罢了,多送到了西河、太原交界的汾水故地,耕作农田、缫丝织布的同时,修筑城塞、整饬驿道,过得比较苦。
“都不容易啊。”老者叹息一声,继续低头织席。
又一阵狂风吹起,未关紧的门窗被吹得哐当哐当作响。
有妇人匆匆跑去,将其紧闭。
很快,倾盆大雨便落了下来。
从地面上望去,乌云几乎笼罩了整片天地,将平阳、河东、西河、冯翊、上郡、弘农、上党等地尽皆笼罩了进去。
关中的大部分地区及河内、河南二郡也沾了点光,但辽阔的河北、河南大地却未被甘霖惠及,让人不由得想要问候这个贼老天,你咋那么喜欢开玩笑呢?
不过,老天也有理由。
关中、并州干旱多少年了,还不许人家爽一回啊?风水轮流转,今年到关中。
“天子回来了。”有人穿着蓑衣,匆匆进了园圃,低声道。
有人漠不关心,继续做着手头的事。
有人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有人则招呼他过来,低声询问情况。
长安八万口,当然有很多士人豪强。有能力的、有名望的,早就被赦免做官,为大汉打理地方,劝课农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