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64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2 字数:3265
其实,他已经具备了下级士人懂的东西,但出身不行。
刘裕连寒门士人所需掌握的东西都不了解,但出身好。
邵勋心里很清楚,他跟士人终究不是一路的。
所以——
他拉着庾文君的手,站起身,看着广阔无垠的田野,以及收获后满是喜悦之色的屯田军士卒,说道:“这才是我真正的基业,将来可以直起腰杆的真正本钱。”
说到这里,他凑到庾文君耳边,低声道:“也是我们孩儿真正的本钱。”
庾文君脸上满是羞红,但心里甜蜜得无以复加。
二人沿着乡间土路向前行走着。
沿途遇到了一些屯田军士卒,纷纷停下来行礼。
男人在收割、输送、脱粒。
妇人则在下风口扬麦、晾晒。
孩童冲进田里,一边嬉笑打闹,一边捡拾麦穗。
老人端着竹箩,里面放满了采摘的桑叶,准备回去喂蚕。
牛羊站在厩中,时而低头咀嚼,时而看着外面。
田边的小河内,荷花繁盛。
农人挖掘的池塘中,菱叶鲜翠。
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淡黄色的鱼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夫妻二人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风静静吹着,掠过这片乱世中的净土。
“这批屯田军,可慢慢编为民户了。”邵勋说道。
与士人打交道带来的烦闷,此时已经消散大半。
邵勋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是没有意义的。
或许,每每烦闷之时,就巡视一下他的“王国”,当满足感油然而生之时,他就又充满动力了。
不然的话,他怕自己忍不住杀人啊。
“现在,我的这些不被士族掣肘的基业,需要一个继承人。”邵勋看向妻子,轻声说道。
庾文君把脸埋在他怀里。
她又幸福得晕晕乎乎了,同时暗暗自勉,一定要帮夫君打理好家业。
夫君也很难的。有些事,算了吧……
邵勋轻轻揽住庾文君,嘴角含笑。
一切尽在掌握中。
第二十七章 圈子
许昌城外,世兵们已经经受了动员。
在司马确时代,许昌世兵明面上有两万,实有一万七八千人。
打了几轮仗后,很多世兵死了,或者被编为府兵,去了濮阳、东平,人数下降到了一万。
帐下督刘善随后便开始募五千兵,报名很积极,但许久之后,才把人数扩充到一万二千,再往上就很难了,因为招不到那么多人。
没奈何之下,经请示邵勋,他从南阳关西流民中招募了两千人,连同家属一起带来许昌。
又从颍川、陈留两地的豪族庄客中“招募”了一千家,今天都来了——一家出个几十户、百来户庄客,有点不舍,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许昌城下的这片地,和屯田军营地有甚区别?”刚刚返回许昌的庾亮笑问道。
紧邻许昌城的土地当然是很好的,价值很大——人住在城里,出门就能巡视自家的地,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自齐王司马冏开始,便一点点扩充许昌城下的官地。
司马虓、司马越、司马模、司马确接着干,最终清理出来了五千余顷膏壤,发给军士屯种——在这件事上,还得感谢王弥。
严格来说,许昌世兵耕种的都是官地,世兵本身是佃户,还是没有人身自由的那种,所以庾亮说他们是屯田军,也不算错。
许昌城外的官田来来回回换了几茬主人,很少有人能从十几年前一直耕种到现在。不是死了,就是走了。
死的人死在各处,走的人也散在各处,很多甚至被迫与亲人分离,在别处安家,娶妻生子——比如随司马虓去河北,以及跟着司马越去兖州,或跟随苟晞去青州的人。
多年之后,如果运气好能够回到家乡,他会发现妻子已带着孩子改嫁他人了——这年头,多年不回来,基本默认死了。
乱世之中,随波逐流,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
“元规在西平就管着屯田军吧,如何?”庾衮之子庾怞问道。
“元贞问得好!”庾亮摇头叹气,道:“若能选,谁愿意留在西平啊。”
庾怞与弟弟庾蔑对视一眼,皆大笑。
谁喜欢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啊?元规又这么年轻,还没到归隐田园的时候,怕是天天念着许昌,夜夜想着回来过舒心日子,而不是和粗笨的铁匠、矿工、农兵们待在一起。
庾亮也想笑,不过最终忍住了。
磨了这么久的性子,终究不太一样了。
庾怞、庾蔑二人身边还跟着一批士人子弟,见兄弟几人叙完旧后,纷纷上来打招呼。
庾亮一一含笑回应,每个人都照顾到了。
庾怞眼睛一亮,元规确实有长进。
众人寒暄间,十余人出了城门,先看了庾亮等人一眼,没甚表示,直接翻身上马,从大路上疾驰而过。
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大声谈笑,是那样地意气风发。
“嗯?此何人?”庾亮看了一眼,问道。
许昌城中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一拨“嚣张”的少年?
想当年,妹妹嫁给陈公之后,他庾元规在许昌城里的地位水涨船高,同一辈的士人子弟聚会时,哪个不和他打招呼?哪个不巴结他?
没想到啊,才离开一年多,就有人不认识他庾亮了。
庾怞看了一眼,道:“年后刚从襄城、陈郡搬过来的。府兵、银枪军将校子弟,粗鄙无文,终日只晓得摔角、射猎。”
“没和他们亲近亲近?”庾亮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太好,太过泾渭分明了。
“试过,不是一路人。”庾怞说道:“三月三时,曾邀左司马陈有根之子与会,人家也来了。陈良辅的侄子与他谈乐理,一窍不通。我和他聊了聊《易》,也不懂。后来不知道谁据此奚落,人家负气走了,五月五再邀,就不来了。”
“春社节那会,我等坐而论道。”庾蔑又道:“吴前之孙也被人笑了,还与钟氏的一位子弟打了一架。”
“为何?”庾亮问道。
“笑他洛阳话说出了东海音。”庾蔑没说话,旁边有人笑了出来。
庾亮脸色一变。
陈公十三年前来到洛阳。他的洛阳话算是说得比较好的了,但仍然不可避免带点乡音。
这种事,几个相熟的人私下里说笑一番就罢了,怎么还当众羞辱人家呢?
要是陈公知道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住口!”庾亮斥了那人一句,眼神凶恶。
那人吓了一跳,更觉得很没面子,可想起庾亮的身份,又不敢发作,只能讪笑一下,掩饰心中的不快。
庾亮懒得和他多说。
他也看出来了,陈公麾下的武人子弟和他们好像不太合得来,基本的社交场合都进不去。
雅言、乐理、诗文、书法、玄理等等,每一样都不合格,如何被士人接纳?
要知道,就连刘聪这个能开硬弓的莽汉,都工于书法,能吟诗作赋,还能与今上畅谈乐理。不然的话,当年他来洛阳的那趟游历,就算是白费了,因为压根挤不进圈子。
“这些将校子弟,平日里都在做什么?”庾亮又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人家来许昌还不到半年,我哪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摔角、射猎。”庾怞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又进一步补充道:“邀上十余好友,进山驰猎。猎得鹿狐之属,便席地而坐,温酒炙肉。兴致上来时,还角力比试。”
“秦楼楚馆之中,倒撞上过几次。”庾蔑在一旁说道:“这也是唯一能碰上他们的地方了。”
庾怞瞪了弟弟一眼,嫌他多嘴。
庾亮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堂兄。他还奇怪庾怞怎么如此了解这帮将校子弟呢,原来在妓馆接触过啊。
“哈哈。”庾怞干笑了两声,道:“这帮人没什么钱,请过他们几次,便多聊了聊。”
庾亮点了点头。
陈公手下的武人将官,起家之前多为黔首,说家徒四壁可能夸张了,但真没多少钱。
家里的土地、仆婢也不多,底蕴更是无从谈起。
一个家族的崛起,不是一代人能办到的。
日上三竿之时,一行人入了城。
婉拒了宴饮之后,庾亮先去了原范阳王司马虓府、现陈公府邸。
大街上车马甚多,一批批往外涌。找人打听了一下,原来陈公近期要去洛阳,故府库大开,各色器械、资粮流水般运往城外军营,交给即将出征的一万许昌世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夏播完毕后就要走了。
他又想起了路上看到的情形,汝南、颍川、襄城三地似乎都动员相当数量的丁壮,之前还不知他们开往何处集结,现在清楚了:洛阳。
陈公这是要做什么?庾亮有点懵,更有些不安。
一番通传之后,庾亮很快被引到了府中。
“大兄。”庾文君在远处招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庾亮悄悄看了下,随即暗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