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649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2      字数:3587
  大青石之上,有人背倚劲松,于明月下抚琴。
  “敬珩来也。”有人看见了他,大笑招呼。
  华玑叹了口气,这帮人啊!
  在这个瞬间,他猛然发现,这个世道似乎就是在比烂。
  眼前这几个人,多为徐州官宦子弟,身上有职差,却经常一消失就是好几天,不理政务,在外浪荡。
  这般做事,岂能在乱世中存活?
  “外间战火连天,郗道徽、祖士稚都杀得血流成河了,泰章你还有闲心对月抚琴,实在佩服。”华玑没好气地说道。
  荀组停下手里的动作,从青石上起身,仰头看着明月。
  华玑在他不远处站着,等他说话。
  “敬珩可是来当说客的?”荀组问道。
  “然也。”华玑也不瞒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邵车骑在河北大杀四方,势不可挡。为门户计,便投奔于他。徐州战事正烈,泰章你却闭门自守,不帮任何一方。范阳卢子道坐不住,便到平原拜访。家中被逼得没法,只能遣我星夜南下,来劝上一劝了。”
  荀组闻言沉默,片刻后轻笑一声,道:“平原华氏的烦恼,于我何干?”
  “我不管。”华玑耍起了赖,道:“你是我妹夫,就得帮我。”
  荀组哭笑不得,拿手指了指华玑,道:“你啊你……”
  “泰章莫非已决心投效琅琊王?”华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荀组倒背着双手,肃立于松间月下,叹息不语。
  “看样子建邺那边找过你,你拒绝了。”华玑点了点头,道:“既拒绝了琅琊王招揽,不如降邵好了。”
  荀组仍然不答,唯眉头紧锁,昭示了他心中的纠结。
  到了这会,华玑算是明白了,他这个妹夫是真的在犹豫。
  或许在一开始的时候,他是站在朝廷立场上,闭门自守,为天子保住徐州,不令其落入任何一方手中。
  但当糜晃、祖逖、郗鉴三人以徐州诸郡国为战场,大肆交兵之后,他发现连中立都很难做到了。
  南北两方不断施加压力,试图影响他的决策,让彭城倒向自己一方。
  眼下双方在下邳鏖兵,都没空料理他。可一旦分出胜负,彭城很难保住,必然会被人夺取。
  “敬珩,知道我为何一直没下定决心降邵么?”荀组低下头,看着华玑,说道。
  “为何?”
  荀组没有直接回答,自顾自说道:“彭城、下邳并为徐州重镇,但相较起来,彭城其实没有下邳好守。郗鉴若举兵围攻彭城,我未必能守多久,撑死一两月罢了。”
  “邵勋是徐州人。昔年娶妻之时,徐州甚至有士人豪强远道送礼。交兵以来,不断有将佐暗示我,可举城降邵。”
  “郗鉴兵多且锐,祖逖兵少而弱,只能在下邳龟缩不出。建邺那边对祖逖的支持断断续续,长期相持下去,祖逖多半讨不着好,郗鉴获胜的可能较大。”
  “另者,下邳城西的峄阳山已为郗鉴攻克,下一步可自城西进兵,攻打下邳。”
  华玑瞪大了眼睛,道:“有此数点,泰章为何不降邵?”
  荀组看了他一眼,道:“昔年在朝为官,对邵勋有所了解。此人跋扈无比,拿漕粮威胁满朝文武,对天子不敬。又野心勃勃,擅攻苟晞,形同叛逆。其人还为武人请官,割据一方,威福自专。据此种种,邵勋野心极大,非好臣也。我便是迫于形势,想要投效于他,但心中总是难受,始终下不了决心。”
  荀组这种人的心态还是比较典型的。
  从他个人价值观、人生经历、性格等方面来说,他比较倾向于维护天子权威,为朝廷尽忠。
  但他又不像那些纯臣一样一根筋忠到底——忠心是有的,但不是很多。
  另外,邵勋这种暴发户迅速崛起,让他很不舒服。
  尤其是他大力提拔、任用寒素士人乃至地方豪强子弟,同时着意培养武人集团,都让荀组看不惯,因为这冲击了他大半辈子的认知,打碎了他认为理所应当的美好的东西。
  这种微妙的心理,阻止了荀组当机立断,第一时间举彭城降邵。虽然他自己很清楚,邵勋的赢面比较大,但就是过不了心底那关。
  说穿了,老牌士族对泥腿子暴发户的崛起有怨气,甚至是嫉妒。
  “泰章。”听荀组说了这么多,华玑忍不住问道:“你觉得,司马氏天下有必要死保吗?再者,你若全了气节,妻儿老小可就遭难了。莫非你已打定主意南渡了?”
  荀组久久不语。
  “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过几日我登门看望阿妹,届时再叙吧。”华玑拱了拱手,转身离开。
  回到牛车上没多久,他立刻就开始写信。
  一封发往邺城,交给卢子道。
  一封发往许昌,交由陈公审阅。
  而就在此时,新一拨说客已自沛国东行,快要抵达徐州了。
  第三十章 劝降与府兵
  清晨的细雨中,一辆马车驶进了刺史府。
  夫人华氏闻讯,喜不自胜,立刻指挥仆婢布置家宴,而荀组则与客人在后宅庭院中交谈。
  “前天华敬珩方来,今日良博又至……”荀组轻拍着大腿,苦笑不已。
  华玑华敬珩是妻兄。
  刘耽刘良博则来自沛国刘氏。其父刘宏刘终嘏乃妻子华苕二舅,刘宏之妻又出身平原华氏,关系密切得无以复加。
  “泰章,我是来救你的啊。”刘耽一脸正色道。
  荀组愕然。
  “陈公已经点将集兵,攻伐石勒在即。泰章,我就问你一句,此番能胜否?”
  “难说。”
  “你竟然这么想?”刘耽惊讶道:“在我看来,此战几无悬念,石勒败亡必矣。”
  荀组不语。
  “泰章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刘耽换了个角度,问道。
  “良博,你为何如此支持邵勋?”荀组反问道。
  “很简单。”刘耽一听这个问题,顿时笑了,说道:“吾从兄出任沛国内史已多年,九县之地一应号令皆由我家所出,你说呢?”
  荀组叹了口气,道:“所以你们便被收买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刘耽说道:“每一次乱世,都有家族败落,又有家族起势。泰章,沛国刘氏其实也是在赌,赌陈公赢。”
  “邵勋不是傻子,为何给你们这么大权力,你想过吗?”荀组问道。
  “很简单。”刘耽说道:“豫兖诸郡国,就不是他邵勋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其人初起势时,镇梁县。后在洛京、洛水河谷、襄城一带与敌鏖战,真正算起来,只有洛南、襄城这十几个县是他打下来的。”
  “出任许昌都督后,整个豫州或靠联姻,或靠拉拢,才慢慢收入囊中。”
  “兖州之地,更是靠着扶持司马越遗孀及世子,勉强拿下。随后与匈奴打了高平之战,才真正稳定了兖州八郡国。邵勋本人并未一一攻取兖州诸郡,他只是打跑了来跟他抢食的匈奴人而已。”
  “所以——”说到这里,刘耽看向表姐夫,道:“邵勋只是河南共主罢了。”
  刘耽这话算是说得相当精辟了。
  邵勋把握住了流民作乱、匈奴入侵的有利时机,利用河南豪族缺乏安全感的心理,通过几场漂亮仗,打跑了竞争者。
  地方势力一看他能满足自己需求,同时武力也挺强的,于是投靠了他。
  其实就这么简单。
  因为大部分郡县是和平接收过来的,地方势力格局并未有大的改变,邵勋也没有能力一一控制每个郡县——他的学生兵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官,既无人脉,又无钱粮兵马,根本不可能干得下去。
  所以,他对地方大族采取了拉拢的策略,避免他们投到敌对一方去。
  沛国刘氏就是抓住了这样的机会,成为沛国九县实际上的主人。
  他们满足了,所以支持邵勋,也愿意为他劝降自家亲戚。
  “良博,你没明白我的真意。”荀组摇了摇头,说道:“邵勋能给你们权力,也能收回去。”
  “那又如何?”刘耽不以为然:“世道变乱,能保住家业已是不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荀组眉头一皱,似是不同意。
  刘耽哂笑,问道:“泰章,我曾在陈留为官,我问你,此郡如何?”
  “人文荟萃,衣冠之族甚多。”荀组说道。
  “前汉时可有什么大族?”
  荀组仔细想了想,似乎没有,最后只能说道:“郦氏、许氏可称势族。”
  “后汉时呢?”
  “那太多了。”荀组说道:“虞、刘、杨、董、蔡、吴、边……”
  稍稍一数,十几、二十个总是有的,与前汉时孤零零的两个形成了鲜明对比。
  其实,这就是刘邦和刘秀夺天下过程不同所造成的。
  刘秀太过依靠豪强,以至于建国后尾大不掉,势族数量急剧膨胀,问题延续至今,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愈发严重了。
  “曹魏建立后,这十六家陈留势族还剩几个?”刘耽又问道。
  “毛、高、典、阮、蔡……”荀组数道。
  一算,数量减少了,家族变动也接近三分之一,看来汉末战乱对其还是有影响的。
  “至国朝呢?”刘耽继续问道。
  “太多了。”荀组已经懒得数了。
  但他心里知道,陈留的士族确实起了变化,主要在于晋代魏那会。
  他同样知道,曹魏时期的陈留士族,只是衰落了,但并未消失,很多仍然是地方一霸,且又多了很多新贵。
  这些新贵在国朝五十年间蓬勃发展,臻于顶峰之势,也就先帝时期开始慢慢败落,原因还是战争。
  “世道变幻,家运无常。”刘耽说道:“我家反正是赌上了。便是将来邵勋收权,也能入朝为官啊,地方上的家业仍在,何忧也?”
  “邵勋乃微贱之人,怎能——”荀组还是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