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19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3      字数:3373
  ******
  梁国使者之外,还有很多州郡、镇将派出使者前来汴梁,其中最让邵勋惊喜的,莫过于糜晃派来的使者糜凭了——他的小儿子。
  糜凭的到来,惊动了正与父母妻儿团聚的邵勋,立刻抽出时间接见,并把他的兄长糜直也喊了过来。
  “子恢可好?”邵勋拉着糜凭的手,连声问道。
  “家父身体尚好,听得梁公封建之事,喜不自胜。”糜凭回道。
  邵勋有些感慨,道:“待青州事了,一定要让子恢来汴梁,同享富贵。”
  糜氏兄弟听了有些感动。
  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流露,梁公确实很记挂他们的父亲。
  梁公的老兄弟,一个个都有官当。哪怕是不识字的吴前,现在都是八品牧长,而他的儿孙也有官在身,三代人下来,东海国不得出个吴氏家族?
  “子恢可有什么话。”邵勋一边接过糜凭递来的信件,一边问道。
  “家父唯愿梁公康健,这天下缺不了梁公。”糜凭说道。
  邵勋停下了拆信的动作,沉默良久后,叹道:“子恢知我。”
  糜氏兄弟悄悄对视了一眼。
  他们在梁公身上看到了“情分”二字。
  君臣之间的情分是最奢侈、最宝贵的。
  情分没消耗完之前,无论出了多大的事,最终都能化险为夷。
  情分没了之后,就是公事公办了。
  父亲与梁公相识于微末之时,对他多有照拂。这么多年,父亲也没求过梁公什么,这个情分就一直存在着。
  人的造化,当真难以言说。
  邵勋感慨完后,拆开信件,仔仔细细看完。
  糜晃的这封信,叙旧占了一半,剩下的多为青州、徐州之事,其中涉及到了很多兵力、器械、钱粮的调拨以及主管官员暴露出的问题——所以,很多时候官员们真的很怕这种能直接给最高领袖写信的人,杀伤力太强了。
  邵勋看完后,只有一个感觉:糜晃还是想做一番功业的。
  他指出北方大势已定,曹嶷内部人心惶惶。
  曾经被他武力压服的士人们心思活络,迎接王师的冲动非常强烈。
  他认为建邺方面可能会制造一些障碍,比如在淮水一带发动攻势策应。但这种策应规模不会太大,因为司马睿在这件事上无法得到江东豪族的有力支持。
  他建议南守北攻,自领糜氏、王氏、徐氏、何氏等东海豪族部曲为骨干,征发丁壮,从琅琊北上,过大岘山,直插临朐、广固。
  看到这一段时,邵勋的既视感非常强……
  收起信件后,邵勋想了想,不太放心老上级的军事能力——他是厚道人,但不是杀伐果断的军事家。
  或许,需要给他配一些能打的部队和将领。
  “对青州之事,汝等有何见解?”邵勋心中起了重用糜氏子弟的心思,于是问道。
  “明公,腊日之时,四方来贺,此等威势,青州士人自看得到。若剿抚并用,破之必矣。”糜直说道。
  “最近数月,城阳王氏有人带着部曲家人浮海南下,亦有人被琅琊王氏、泰山羊氏拉拢,愿为内应。”糜凭从东海来,知道的消息自然比糜直多,只听他说道:“乐安光逸乃越府旧吏,南渡后不如意,复又北还,与家父多有接触。乐安孙氏乃惠皇后——”
  说到这里,糜凭果断闭嘴,又道:“北海逢氏、城阳孟氏等族皆对曹嶷不满,苦盼王师久矣,愿为先导。”
  “你觉得该怎么打?”邵勋问道。
  “精兵强将,悉发青州,以泰山压顶之势破之。”糜凭答道。
  “哦?”邵勋颇感兴趣地问道:“既有这么多内应、先导,为何还要调集如此多的精兵?”
  “正因为有内应,才需调重兵。打得越快,曹嶷人心散灭得就越快,越到后面越容易。”糜凭说道:“若无重兵,亦不能战,即便有内应,也容易让曹嶷反应过来,从容应对,打到后面迁延日久,花费、死伤不可计数。”
  “有点意思。”邵勋看着糜凭,笑道:“你觉得该调哪些兵?”
  “仆至汴梁,见到许多河北胡将来贺。明公或可大肆征调骑军,天师道徒非常惧怕鲜卑具装甲骑,冲个几次,他们就溃了。”
  邵勋听了大笑,然后看向糜直,道:“令弟才学可不在你之下。”
  糜直有些尴尬。
  梁公的无心之言,让他颇感压力,连带着幼弟到来的喜悦都冲散了不少。
  甚至于,他都有些嫉妒这个弟弟了,锋芒太露。
  邵勋才不管他怎么想,对糜直、糜凭两兄弟说道:“可愿随我去见见诸胡镇将、酋帅?”
  ……
  邵勋在紧锣密鼓策划青州战争的时候,泰山羊氏的使者羊楷还在广固城盘桓。
  腊日这天,曹嶷办了一场酒宴,邀请了羊楷。
  第九十四章 不一样的青州
  “汉初司马季主,乃楚大夫,游学长安,通易、术黄老,法力无边。”
  “有传闻司马季主入委羽山石室中,受石精金光藏景化形法于西灵子都。”
  “西灵子都乃太玄仙女,听闻曾教授司马季主剑解之道。”
  说起来有些离谱,好好的一场饮宴,谈论的居然是这些虚无缥缈的话题,即便早有心理准备,羊楷还是震惊了。
  泰山羊氏也有人信奉天师道,但很少,比如羊冏之、羊玄之。
  名字里带“之”,未必都是道教信徒,即便是道教信徒,也不一定就信天师道。
  当然,羊玄之、羊冏之兄弟二人确实是天师道信徒,以至于曹嶷狮子大开口,索要过多,令梁公震怒,决定武力讨伐时,羊冏之不得不紧急自辩。
  羊楷对这些不太信,原因很简单:他从没见过长生于世的人,哪怕一个。
  有人提及老子活了二百余岁乃至数百岁,他也将信将疑,不信的成分居多。
  这教那教的,有靠谱的吗?他深表怀疑。
  在座的青州士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即便青州已经是大晋朝天师道发展最好的地区了——事实上,整个沿海地区,或多或少天师道的活动都相对内陆活跃一些。
  信天师道的青州士人,多为曹嶷任用。
  不信天师道的青州士人,即便为曹嶷礼聘效力,也没那么多忠心。
  靠装神弄鬼统治一地,终究落了下乘。
  “高天师,我家有长辈过世,还请赐镇墓券一张。”曹嶷没来,众人便继续攀谈。
  “好说。”“高天师”呵呵一笑,问清楚死者是怎么死的之后,从袖中掏出一张硬黄纸券,递了过去。
  求券之人郑重接过,连连告谢。
  羊楷瞄了一眼,没太看清,只模糊看得几句:“解魅鬼尸注”、“复除之鬼”、“厌镇”、“如律令”之类——他大略知道了,死者是横死、暴死。
  “高天师,我亦厚颜求取一张。”一旁又有人恳求。
  “好说,拿去。”高天师好似批发一般,问了几句后,又给出去一张。
  许是此人身份较高,高天师想了想,又给出去一堆像是官印诰契之类的物事。
  羊楷仔细看了看。
  好家伙!
  地下二千石墓伯、墓丞做得最精美,下面还有墓门亭长、墓左、墓右、冢丞、冢令、主冢司令、魂门亭长、冢中游击……
  赐予这些地下官职的则是“天帝”。
  以“地下二千石”墓伯为首的官员,可以借用“天帝”的力量施法,打击邪鬼、神煞、精怪。
  太厉害了!青州,你和别人不一样。
  羊楷收回了目光,暗笑众人愚昧。
  不过,世人本就愚昧,依靠这种方式维系统治,不失为一条门路。
  而且,喜欢谈玄论道的士人更容易接受这些东西,除了少数儒者之外。
  甚至于,儒者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
  羊楷就知道,颍川庾氏以儒学传家,熟读儒家经典的庾亮就喜欢满嘴玄道,以适应士人圈子的风气。
  荒唐!羊楷暗暗冷笑,不再搭理他们。
  “镇东将军到。”门外有舍人大声通传。
  在座众人面容一肃,立刻整理袍袖,正襟危坐。
  羊楷有些诧异,合着曹嶷在青州威望不低啊。
  未几,一穿着朱红色袍服的清秀文人自大门而入,左右扫视一圈后,目光在羊楷身上顿了一顿,复又移开。
  “参见镇东将军。”跪坐于案几之后的众人纷纷揖拜于地。
  曹嶷面无表情,坐到了主座之上,再度扫视一圈,道:“免礼。”
  众人纷纷坐直。
  曹嶷看向羊楷,问道:“使者为何不拜?”
  “朝廷只许曹公青州刺史之职,未有镇东将军。”羊楷答道。
  “使者不惧死乎?”曹嶷讶道。
  “鲜卑铁骑已自幽州南下,携铠马万余。”羊楷看着曹嶷,朗声道:“有人为我报仇,复有何惧?”
  话音刚落,立刻就有一堆人怒斥,顿时嘈杂声一片。
  曹嶷伸出右手,杂音渐渐没了。
  “镇东将军不妥,安东将军拜否?”曹嶷似笑非笑地问道:“琅琊王已承制任我为青州牧、安东将军。”
  “琅琊王矫诏罢了,焉能作数?”羊楷质问道。
  曹嶷笑了笑,道:“使者如此咄咄逼人,可不是谈事的态度啊。邵勋没教过你怎么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