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43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3      字数:2790
  “打开拒马。”乐平太守韩据下令道。
  草原之上,即便不是人人会骑马,也都见过马,不惧怕马,更不害怕马匹向你冲来,因此诞生了很多中原极少见到的奇奇怪怪的战术,比如以步拒骑战术——
  在韩据的命令下,几个膀大腰圆的鲜卑人将拒马往两边拉开。
  冲在最前方的十余骑己方骑兵提缰跃起,迅疾通过。
  至于为何要提缰跃马,原因是拒马虽然打开了,但中间还横着一根结实的木棍。有这根棍子在,骑兵就没法直冲而过,只能跳跃着冲进去。
  这会损失速度。
  这会降低通过的频率。
  大群步兵簇拥在缺口两侧,拿长枪上刺,还会减少冲进来的敌骑数量。
  匈奴人当然也很清楚这种战术,但他们依然毫不犹豫地冲了进来。
  血腥的战斗在缺口附近爆发。
  跃马而过的敌骑用长枪、马刀刺砍两侧的守军步兵。
  步兵咬着牙,长枪连刺。
  血花高高扬起,战马痛苦嘶鸣。
  箭矢飞来飞去,士兵闷哼倒地。
  在放进来百余敌骑后,一群步兵举着大盾,勉力遮挡刺来的骑枪和飞来的箭矢,举着火把,将横在缺口处的木棍点燃了起来。
  火焰熊熊燃烧,战马扬蹄却步。
  冲过来的匈奴骑兵乱作一团,他们气急败坏地调整姿态,用骑枪与辎重车后方的步兵对捅着。
  步弓、骑弓交织,箭雨铺天盖地,辎重车内外的两军都死伤惨重。
  而被放进来的百余匈奴骑兵则被步兵团团围住。
  前方没有路,要么是辎重车,要么是栅栏,左右亦是。
  失去了速度的他们与蜂拥过来的晋阳步兵战作一团,不断有人惨叫着落马,场面血腥无比。
  其实,这些斫砍骑兵的晋阳步卒并没有多强。
  他们多来自草原,只是天生不怕马匹,不怎么害怕骑兵冲锋罢了,见多了,习惯了。
  但中原步兵,就要训练很久才能够抑制住对骑兵冲锋的恐惧,因为他们很少见到马匹,不怎么习惯。
  昔年吴汉常将五千突骑冲锋,于成都战公孙述时,骑将高午直接突入述军刺之,顺利无比。
  而在河北,刘秀亲自领兵,面对尤来等熟悉骑兵战术的幽州土著步兵时,就被打得惨败,仅以身免,最后靠耿弇率骑射手上来,远程火力压制,才堪堪击退追杀过来的幽州步兵。
  刘琨手下的这些胡汉步兵,在面对正规中原步兵时,可谓不堪一击,但在面对骑兵时,却能发挥得比中原步兵好一些,也是异数。
  但此时发挥得再好也没啥用了。
  猬集在辎重车前的匈奴骑兵渐渐散去,无甲、轻甲步兵蜂拥而至,如潮水般淹没了晋阳步兵的营地。
  双方都是为了挣命,疯狂无比。
  几乎没有什么指挥、阵型了,混战在一起,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左劈右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马蹄声在侧后方响起,刘琨帐下的骑将箕澹率千余骑直冲而出。
  匈奴骑兵左右包抄而至,双方在撂荒已久的农田之间反复鏖战。
  匈奴人实在太多了,几乎是他们几倍的数量,战未几合,箕澹手下的骑军便损失了三分之一。
  一些人开始溃散,绕过晋阳,向北方奔去。
  “不许退!”箕澹怒吼着收拢了一些人,继续与匈奴人缠斗。
  但事已至此,又有何用?
  他勉强聚拢的人马,被匈奴人围着一通乱箭之后,立刻作鸟兽散。
  没了士气,悲观失望,再是神勇之人都无用了。
  箕澹眼含热泪,绕过奔逃之时,发现原本在上头督战的刘琨已经不见踪影。
  他长叹一声,或许这样也好。
  刘越石终究是讲义气的。
  去年三万家百姓南下,是他拿出了最后一点存粮救济。今日晋阳陷落,与多了十几万张吃饭的嘴不无关系。
  而今一切都结束了。
  三万家军民南下,声威一时无二。虽粮草匮乏,刘越石亦力排众议,慨然出兵,虽然最后惨败于刘曜之手。
  一年之后,三万家百姓星散,晋阳无兵无粮,陷落在即。
  好似做了一场梦。
  梦醒时分,大家洒泪而别,呜呼哀哉。
  匈奴人紧随溃逃的箕澹、刘琨等人身后,冲进了晋阳城,试图寻找粮食。
  城外的骑士纷纷下马,开始打扫战场。
  尸体上的衣服先扒掉,还可以用。
  武器也捡起来,能当个备用器械。
  尸体无分敌我,头颅一律砍掉。
  有人在河边洗刷锅碗瓢盆。
  有人拿着铁刷,开始刷肉片。
  有人开始争执,一个说肝肥美,给我多点,拿臀肉与你换,一个怎么也不肯屈从。
  断肢残臂也被收拢了起来,放在一石臼中,用力捣烂后,做成糊糊,随意煮熟了吃。
  韩据被匈奴人擒获,绑缚了起来,听到匈奴兵的争执之语时,竟无太大的反应。
  大灾之时,又怎能苛责他人?
  事实上他也知道肝肥美,没吃过的人不会知道……
  突然之间,他又悲从中来,仰天而泣。
  跟着刘琨十余年,多历战事,到头来却混得人不人鬼不鬼。
  攻破敌城时,他曾大肆屠戮,吃肉脯。
  被敌人杀败时,他曾丢弃老弱,任敌人蹂躏。
  而今兵败被缚,似乎也是咎由自取。
  但他不甘心啊,乱世之中,谁能温情脉脉,都是没办法的事。
  匈奴人走了过来,手持尖刀,竟是要直接剖腹取内脏,献给首领。
  其实,这都是乱世灾年的常规操作了。
  只不过人们不太愿意传播这类不忍言之事罢了。
  身处这样的洪流之中,没病都会生出点病……
  有的人病重一点,如韩据和他的匈奴敌人。
  有的人病轻一点,如邵勋和他的部下们。
  大家都有病。
  ******
  旬日前,潘滔等人还在猜测要不要打匈奴呢。
  事实上,不用你去打,他们攻过来了。
  八月初十,秋高马肥。
  旷野之中,牛角声阵阵。
  无数匈奴步骑蜂拥而至,裹挟着大量流民,直朝温县扑来。
  温县令荆弘登城眺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从不知道,匈奴居然能动员这么多人。
  他亦不知道,匈奴人居然愿意打他们不擅长的攻城战。
  头发花白的老人与流着鼻涕的半大少年站在一起,举着长枪,慢慢前进。
  甚至连女人都骑上马背,弯弓射箭。
  这他妈的不过日子了?!
  女人、少年死了,以后部落还怎么发展?
  就地宰杀宝贵的牛羊,不惜马力,死命冲锋,这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
  这仗即便打赢了,他们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渡过即将到来的寒冬。
  这个秋天,注定要死无数人。
  温县城内的军士、流民、壮丁、健妇都被动员了起来,编成各支营伍,登上城头,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
  甚至就连七八岁的顽童都被发了木棍。
  关键时刻,哪怕消耗敌人一支箭也是好的。
  骑士仓皇奔出温县,往河阳方向疾进,传递军情。
  匈奴人左右堵截,骑士拼死冲突,最终只有两名伤痕累累之人将消息送到了河阳北城。
  归建河阳的黑矟军立刻派出信使,将消息接力东送,最终于八月十四日清晨送到了汴梁。
  汴梁幕府正在争论要不要北伐河内,支持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吵得不可开交。
  但现在么,一切争论都结束了。
  你还在讨论要不要进攻,但敌人已经主动打过来了。
  其实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