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75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3      字数:3507
  一方打着“石”字旗,一方打着“金”字旗。
  石将军那边人少,数不清楚到底有几个,可能上万了?
  金将军这边的兵马无边无际,中间一部最为精锐,于旷野中肃立,没有一丝喧哗。
  两翼还有数量更多的军兵,但他们服色不一,较为杂乱。有人似乎还穿着石勒时代的老军服,又像是苟晞当兖州都督时的红色军服,总之很乱,定非精兵。
  双方的骑兵已经开始交手了。
  打了一会之后,从西边来的石将军部有些不支。这个时候,山阳城北响起了闷雷般的马蹄声,数百银盔银甲的骑士冲杀了出来,气势如虹。
  在他们两侧,还有数量更多的髡发骑士,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为具装骑士遮护两翼。
  他们出场之后,石部骑兵纷纷拨转马首,向后溃去。
  西边高台之上连连挥旗,但这些溃退的骑士似乎压根不理,离阵而去,消失在了远方的天际边。
  在旷野中列阵的步卒喧哗不已。
  负责担饭的县吏看得入了神,他甚至隐隐听到了哭喊声。
  具装骑兵拨转马首,调整方向,从侧翼直接撞进了石军步卒之中。
  正面战场之上,金将军所部奋勇前进,步伐整齐。
  两翼的杂兵则神色亢奋,阵型稍稍有些凌乱。而且,他们冲得太猛了,竟然落下了中间的精兵一大截,高声呐喊着冲进了石军步卒之中。
  髡发轻骑兵似乎非常懂得怎么打仗。
  他们撇开具装甲骑,轻盈地绕到石军步卒后方,箭如雨下,顿时把石军最后的坚持给打没了。
  “看够了吗?”县吏猛然听得耳边传来声音,扭头一看,却见一独眼军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县吏吓了一跳,低头告罪。
  此人一只眼睛瞎了,看样子伤还没完全好,纱布裹得紧紧的。就这个样子,居然都不肯留下来养伤,还要随军出征……
  怪不得匈奴一败涂地!
  这副劲头,别说石虎、刘雅了,谁都比不上啊。
  “石虎败了。”独眼军校看向城外,不屑道:“家都没了,军士还有什么战意?不临阵倒戈就算对得起他了。”
  而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石军大阵一角,有“郭”字大旗迅速移动,至阵前下马跪降。
  “郭”阵三千余步卒,整体尚算完整,亦尽皆弃械,跪地乞降。
  冲锋贼快的两翼杂兵大为不满,故意不停下脚步,将敌军冲散之后,才听得钲声,缓缓止步。
  战斗似乎刚开始,又很快结束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反
  大晋神龟元年(317)九月二十八日,晴。
  “甄别俘虏,后送至汲郡。”
  “催一下粮草,野无敌骑,为何如此磨蹭?”
  “以桃豹为先锋,率本部兵马先行,午后就出发。大军休整一夜,明晨西行。”
  “给军司卢志、相国庾琛知会一声,出战军士的粮赐要优先发放。我说话算话,勿要坏我名声。”
  “温县贼人撤了?让王雀儿迅猛追击,尽量多留些贼人下来。若让他们遁入轵关、上党,就难办了。”
  “青州天师道徒——竟然又作乱,真是死不足惜。让刘灵着即镇压,不要留手。”
  “以梁肃为义阳太守,征发丁壮,收复失地。若有可能,夺回随国。”
  山阳县城内,邵勋整个下午都在批阅各类公函,口述出意见后,交给随行幕僚处理,发往各处。
  二十九日,他在城外检阅了一次部队。
  这一路兵马以杂兵居多,但士气旺盛,求战欲望非常之强。
  一路西行,许多人都在谈论冯八尺等人的神奇经历。
  官位有了,这是一次跨越鸿沟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哪怕是九品官,那也是官,且只要进了官员队伍,就有升迁的可能。
  见到县官不用跪,可以坐着谈笑风生。由豪强充任的吏员们见了他,要规规矩矩行礼。
  钱也有了,一次性赏赐的粮布足够一家子吃上几年。还可以荫庇一定数量的奴仆、田地,这也是好处。
  从今往后,还有禄田领取粮肉果蔬,从军田领取部分粮米赏赐。
  逢年过节之时,如果能被梁公邀请参宴,吃喝完毕后还能带些酒肉回家,兴许还有赏赐——过节聚宴发赏,是主君弥补官员俸禄不足的重要手段。
  可以说,冯八尺已经和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
  更别说他还得了个女人。听闻是孔豚的续弦妻——这厮发家后立刻换了发妻——安平韩氏出身,这可是他们这些泥腿子见都不见到的天上人,现在夜夜被冯八尺那粗汉压在身下,以泪洗面。
  妈的,越想越兴奋!
  眼睁睁看着个一文不名之人登上高位,如何不羡慕?
  前几日修武攻城战,又有一人先登,得梁公许诺,赏赐罪眷一人,授东昏龙骧府别部司马,掌一防三百府兵。
  说实话,这一次的先登和汲县那次不可同日而语。
  汲县是郡城,修武只是个普通县城,而且没多少兵,一二百人罢了,裹挟了数百丁壮,真的就是一通鼓就把他们赶下了城头。
  连续两个人通过先登的方式一步登天,还有十余人平分了斩将的大功,得钱财女人赏赐。如此重赏,已经把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个个争先,人人奋勇,摩拳擦掌着打算趁梁公亲征的时候博取富贵——此时不拼,什么时候拼?
  邵勋见到如此士气,心中快慰。
  夫战,勇气也!
  我军士气正盛,匈奴人心丧乱,此消彼长之下,正是全取汲郡、河内乃至上党的有利时机。
  检阅完毕之后,大纛前指,数万军士如狼似虎,红着眼睛向西奔去。
  下一站,野王。
  ******
  高都城外,刘闰中手持尖刀,走向绑缚在柱子上的一人。
  此人名叫刘大虎,刘雅家奴出身,曾为他掌管商队,来回河内、河东、平阳之间做买卖,后得了个幕府舍人之职,四处传令,地位渐高。
  今番来高都,命令在此处耕牧的羯、乌桓、匈奴部落出兵,南下野王、温县,帮助围攻温县的部队撤军。
  这会已经撤了几日,老实说不太理想,断后的部队一瞬间就被王雀儿围上了,然后步骑兵马继续追击。
  他也不追得很急,可能是担心匈奴人狗急跳墙,停下来决战。就那么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手法颇似当年邵勋追击靳准:离着一天路程,让你不敢停下,不敢收容掉队的溃兵,无法联络各支营伍,越到后面越乱,跑得越散,届时即便想返身再战,也没那个士气了。
  现在他们急需生力军南下,解安西将军之危厄。驻守在高都的刘闰中等人离得最近,瞬息可至,是天然的援军。
  只不过,好像出了问题:刘闰中要反!
  “刘贼!你这样的人就该被绑缚在马尾上,到沙碛(戈壁滩)中拖死。狗贼!奸贼!”刘大虎死到临头,反而不怕了,就想骂个痛快:“你妹妹日夜被邵贼凌辱,哭泣哀嚎,就等着你去救她。结果你要降邵贼,哈哈,刘夫人听闻,怕是要绝望自尽。”
  刘闰中面色一黑,用力将尖刀捅进刘大虎嘴里,搅了一搅,再往外一拉,顿时血水混合着牙齿、舌头涌了出来,
  刘大虎痛呼惨叫,几乎晕厥过去,但还对着刘闰中怒目相视。
  刘闰中嘿嘿冷笑,让人提来几桶冷水,反复浇在刘大虎心口。
  九月底的清晨已经有些寒冷了,刘大虎冻得直哆嗦,心口直发紧。
  刘闰中面色不变,扯开刘大虎的衣裳,拿手在胸口比划了两下,然后在刘大虎恐惧的目光中,捅、切、划、拉。
  鲜血喷涌而起,浇了刘闰中满头满脸。
  他毫不在意,甚至拿舌头舔舐了下嘴角,手里尖刀不停……
  “心口菜、心尖血,莫要浪费,我等一起分食完,就出兵,恭迎梁公。”刘闰中看向众人,说道。
  在场之人,除了使者庾怞之外,都是上党南部这一片的酋帅。
  见了刘大虎的下场,听了刘闰中的话,没什么异样,只纷纷点头,包括从汴梁回来的刘昭。
  庾怞差点把早上吃的奶酪吐了出来。他现在深刻怀疑,招降这些人有没有意义?
  他觉得丧心病狂的事,在这些人眼里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个顶个的凶人,要驾驭他们可不容易。
  不过想着想着,他又忆起了梁公的形象。他真的是好人吗?未必。
  凶狠的程度,恐怕不下于这帮人,只不过梁公善于压制心中的暴戾,尽可能不残害别人罢了。若让他把心里的魔鬼放出来,刘闰中这类人估计都要吓得屁滚尿流。
  可能——刘闰中已经隐约看出些什么了,这类凶人,对同类最是敏感不过。
  心口菜、心口血很快吃喝完毕。
  刘闰中没为难庾怞,对他很客气。
  吃喝完毕之后,一声唿哨,骏马扬蹄而至。
  刘闰中轻抚马背,大笑道:“走,去梁公那里吃饭。”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召来部众,汹涌南下。
  刘昭则领了一批留守兵马,逆流而上,向北行去。
  庾怞带着随从,策马跟上。
  北风呼啸,蹄声阵阵。
  上党胡骑大举南下,几乎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
  风寒露重,草色枯黄。
  其实没多少草了。
  七月大蝗,啃噬泰半,随后稍稍长了点,便又天气转寒,生机泯灭,一如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撤退之路十分艰难。
  王雀儿追得很紧,已经连续吞掉了两支断后兵马,前后损失三千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