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4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3570
  也别觉得讨饭难看,这时候体制就这样。
  大晋朝查户口失败、占田令失败,太多失败了,从来就没有过正常的税收体系。
  这会又有接近二十年的战乱,收税更是无从谈起,邵勋都只能在陈、南顿、新蔡、汝南、梁以及梁国之外的襄城、洛南诸县正常收税,连汴梁所在的陈留郡都有点困难,难以建立起完备的财税体系。
  这就是要饭财政。
  没钱粮了就把官员派出去,一个郡一个郡谈,慢慢筹措。即以家族、坞堡、庄园为单位收税,而不是以户口为单位收税。
  这个活底层出身的官员干不了,只能靠士族子弟。
  巨鹿不在梁国境内,更无可能了。
  太守要钱的时候,给底下人打声招呼,扯皮一番,最终收个打过折的数量上来。
  此番赈灾,太守甄仁求爷爷告奶奶,才从南部三县几个大家族那里筹得十余万斛粮,勉强救活了一些人。
  太守管不了镇将刘曷柱,刺史也管不了,最后还是卢志出面,给了两万斛粮、一万只羊,救济灾民。
  邵勋来了后,刘曷柱终于大出血,赶了三四万头牛羊至下曲阳,就地宰杀。
  对此,邵勋还是很满意的。
  “陆泽也发大水了,你损失几何?”从坞堡内讨得两千斛粟米后,邵勋满意而归,路上问道。
  “死了四千多人。”刘曷柱叹道:“多为种地的镇民。”
  刘曷柱的陆泽镇非常大,横跨三郡交界之处,平乱之时又吸引了大量乌桓、匈奴、汉人百姓,现在计有八千家,四万余口人,和上白乞活军是一个等级的势力。
  刘曷柱说死的多是种地的镇民,对也不对。事实上陆泽镇现在全民种地,其中又有三分之二的人在种地之余放牧。
  随着人口增多,都快塞不下了。
  “还剩多少人?”
  “不足四万。”
  “该分家了。”邵勋说道:“再弄下去,陆泽镇迟早给这么多人、畜祸害完。”
  刘曷柱本能地不愿,但又觉得此事难以避免,毕竟现实困难摆在这里呢。
  “你的部众一分为二,一部分人去常山或中山吧。”邵勋说道:“暴水过后,那里一时半会不太好种地了,正合放牧。”
  刘曷柱叹息一声,道:“大王说什么,就是什么,末将遵命。”
  “我把常山郡之上曲阳、南行唐二县连带着西北部的山地全划给你,你看着安置。陆泽镇这边,能撤就撤,至少弄走三万人。”邵勋说道。
  “是。”刘曷柱应道。
  其实也不亏,梁王一下子划给他小半个常山,很慷慨了。
  同样是放牧,中原一亩地,抵草原十几亩。
  草原能活一万人的牧场,同样大小之下,中原能活十万人。
  “若明年还发大水呢?”刘曷柱忍不住问道。
  “农人不好走,你们还不好走吗?”邵勋反问道:“看见苗头就跑吧,我会关照冀州刘使君,准备干草、屋舍。”
  刘曷柱放心了。
  耕牧混合制农业,总比单纯种地或放牧好一些。地里的庄稼没法搬,牲畜却自己长脚。去了常山后,他得寻几个山头,储存干草,伐木建栅。
  梁王虽然这么说了,但如果真发大水,刘畴不一定顾得上他,还是自己提前做好准备为妙。这世道,靠谁都没用,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二人说话间,很快来到了县北的营地内。
  到处都是头裹黄巾的精壮。
  他们武器不全,几乎没几副铁铠,皮甲也只有寥寥数百领,不知道从哪弄来的。
  很多人除了身上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服外,就只有一根木矛。
  但看起来精神头不错,见到梁王时,没有任何人吩咐,齐齐拜倒在地——军中大多数时候其实无需跪拜,但这些人就自然而然地跪倒了。
  刘曷柱悄悄看了下邵勋,不经意间梁王又拉起了一支忠心耿耿的部伍啊。还没带领他们打胜仗呢,威望就很高了。
  这般处事手段,刘曷柱是服气的,也是他愿意顺服的主要原因。
  如果换个不怎么样的人,或者不懂事的小儿,那真的没法让人信服,更不值得追随,刘曷柱不介意造个反看看。
  营地外还跑来了不少衣衫褴褛的灾民。
  他们被安排到了滹沱河北岸,与南岸的黄头军营地隔河相望。
  一个多月前暴躁无比的滹沱河已经变得温顺无比。
  河流两岸,军士、流民们分批洗刷,热闹不已。
  有人破口大骂,说他正在打水做饭呢,前头却有人朝河里撒尿,引起一阵哄笑。
  有人在河边杀羊,一边杀一边讨论起到底人好杀还是羊好杀——都闹饥荒了,谁没杀过几个人吃呢?
  还有人鸿运当头,居然捞起了几尾鱼,同袍们欢呼不已,纷纷叫嚷着赶紧熬汤。
  此人却一脸严肃,说当初乡人都放弃他了,任他躺在泥浆中等死,是梁王亲手把他拉起来的。大王昨日问河中有没有鱼,显然想吃了,此鱼只能献给大王享用。
  此言一出,没人再废话了。
  刘曷柱在一旁看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好像,有些念想、野望永久地飘散了,飘散在黄头军将士那发自内心的崇敬之语中。
  梁王的伟力,从不在于他自身,而在于将士、吏民的拥戴。
  就连他刘曷柱,在放弃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后,竟然也成了梁王伟力的一部分。
  大势所趋,浩浩荡荡,堂堂正正。
  得天下之正,岂是司马氏小丑可比的?
  回到中军大营之后,梁王正送一批乡老出门。
  “仆往日还对大王有些看法,今知错得太深。生死之际,只有大王还顾念着我们。”
  “大王说得对,这世道就得相忍为国,没有谁赚谁亏。终日蝇营狗苟,算计来算计去,最终一场大水,倏然成空。”
  “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凄惶悲戚、无计可施之时,王亲来抚慰,夫谁与王敌?”
  乡老们说个不停,邵勋一一抚慰,最后道:“虽千难万难,但冬小麦可不要忘了种。哪怕种不了许多,只要尽力了,明年五月都会有收成。”
  “今年天下已是大亏空,明年如何,不得而知。值此之际,粮食就是命,再难也要种一点。若有牲畜,不要宰杀,不要贩卖,尽可能养着。庄稼收成不好,牧草却很旺盛,天无绝人之路,灾祸总会过去的。”
  “大灾之后或有疫病,尔等自守家门,不要过多来往。多饮热水,勤洗沐。明年我还要来,看看大灾之后的河北怎么样了。若风调雨顺,定与君等痛饮。”
  众人又说了几句,然后从营中领了些粮食,千恩万谢离开,回家分发给自家坞堡民。
  坞堡、庄园地势不同,有的保住了存粮,有的没保住,本就境遇不一样。
  受灾严重的,找姻亲、好友借一借,再领些朝廷发下的赈济粮,或许可以在不饿死太多人的情况下,艰难度过这次灾难。
  邵勋在巨鹿待到了九月底,期间居然还有人自常山、中山、高阳等地南下,巨鹿本地及隔壁安平、博陵二郡汇集过来的人也不少。
  他收取了一部分精壮,然后东巡安平、渤海,西抵赵郡、广平,到十月底的时候,才带着约四万人规模的就食大军抵达邺城。
  当满头白发的卢志亲眼见到邵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胡子拉碴、满脸疲倦之色,浑身又脏又破的男人,真的是梁王么?
  应该没有错了。
  他被整整四万精壮拱卫在正中央,如同睥睨天下的王者一般。
  “给儿郎们放饭!”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欢呼声震天动地。
  第十五章 授旗
  木匠们连夜赶工,将一根根粗细不一的旗杆做好。
  马车辚辚出城,将一面面绣好的旗帜拉了出来。
  大晋神龟四年(320)十一月十五日,邺城以南的旷野中,无数军士已经列好了阵势。
  吃了半个月的饱饭,他们的精气神明显养好了许多,装备也鸟枪换炮大变样。
  邺城武库几乎被掏空了,所有库存武器,不管新的旧的统一分发了下去。
  列阵军士至少每人一身麻布军服,七成以上的人一杆制式长枪。
  其他武器,如刀盾、步弓、角弓、弩车、木棓、长戟、鼓角等也分发了下去,由固定人员使用。
  后勤辎重如驴车、牛车、炊具、工具、帐篷、雨布、绳索、柴刀、药材、磨刀石等,亦一一齐备。
  为此,邺城武库几乎为之一空,又将进入漫长的积累阶段。
  考虑到黄头军精壮里有不少会骑马的匈奴、乌桓、鲜卑、羯人,邵勋还“借”了三千余匹马过来——不是什么好马,其中甚至有不少老马,只能说凑合用了。
  这么一番整顿之后,这四万人总算有点像样了,至少从表面看起来还算不错。
  “嘚嘚”马蹄声传来,邵勋在亲军的簇拥下步入阵前,然后下马。
  杨勤递给他一张巨大的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粗粗一扫,点了点头,然后将纸交给身旁的文吏,道:“念!”
  文吏深吸一口气,道:“左营第一幢,幢主赵大有,授幢旗一面。”
  文吏念完,数十亲兵齐声大吼。
  早就准备好的赵大有带着两名督伯、十名队主上前,跪拜而下。
  邵勋将赵大有搀扶而起,然后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杆旗,递到赵大有手中,道:“一路走来,颇为不易,今后还要同生共死。”
  幢主、督伯是亲军出身,队主则是灾民精壮,身份背景并不一样。
  “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赵大有起身,用力接过幢旗,指关节都攥得发白了。
  十位队主甚至比赵大有更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