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876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4      字数:3463
  “道期,裴夫人诸子之中,可有佳彦?”片刻之后,卫展问了一句比较实际的话。
  在座众人赶忙竖起耳朵。
  “三子勖,今年十岁了,听闻颇为孝顺。”裴邵沉吟了一下,说道。
  卫展稍稍有些失望。
  一般来说都是挑不出什么特点,才提及孝顺。他隐隐听闻,邵勖性子偏软一些,不够刚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五子彦,打小聪慧。”裴邵又道。
  卫展还是有些担忧。
  邵彦才六岁,哪看得出什么聪慧?充其量孩童间的小聪明罢了,但争权上位、治国理政需要大智慧。
  许是裴邵也觉得在这件事上不宜多谈,于是转移话题道:“诸位皆是英才,知晓今后五年内,并州都是重中之重。有人智短,不在乎并州,那是他们的事。大王现在看顾最多的就是岢岚、太原、西河、上党、平阳、河东等郡,君等当晓谕自家子侄,多在这几郡历职,稍微出点成绩,就会被大王知晓。”
  “表里山河之地,其实就四件事。其一,安置灾民,充实郡县户口;其二,化胡为夏,训以华风;其三,整备边塞城防,操练军士;其四,修缮驿道、陂池、邸阁。”
  “这时候可不要叫苦叫累了。若还抱着以前那套清谈做派,趁早别去。这时候苦累些,将来便有大收获。”
  众人听了,神色各异。
  但这话其实也没错。现在的官场,真不是人待的,俸禄日减不说,各家子弟还竞争得厉害,一大群低级士族甚至豪强拼了命地表现,让他们这些大族倍感压力。
  但新旧鼎革之际,他们也不敢真的懈怠,并州是一个不错的积累政治资本的地方,确实该认真对待。
  第四十五章 势力(下)
  羊鉴宽袍大袖,踩着木屐,站在乡间小院的门口,看着外间的景色。
  明显是人工挖掘的河道贯通南北,岸边的两行柳树将成片的农田隔成两半。
  西边是以魏郡一众士族、豪强的田地,东边则是普通百姓的农田——石勒时代分给跟随他的军士的田地。
  再远处,有好几处果园,果园与果园之间全是半人高的蒿草,荒无人烟。
  这就是邺城,河北最繁华的所在,却也是这副模样。
  一大早就有许多衣衫褴褛之辈进入这片荒地,镰刀挥舞得像月轮一样,将蒿草不断割倒、捆扎、运走。
  羊鉴所居的这个宅院就收到了不少草,有的已经运入了草料仓之中,有的则还在晾晒。
  此宅是羊聃在邺城所置之居所,不大,前后四进而已,羊鉴只是在此临时居住两日,今天就要北上了——冀州撤都督多年之后,再度重设此职,驻博陵,以应对日益严峻的局势,羊鉴就是去赴任的。
  跟着他一起北上的人不少,幕僚、仆婢、家将、部曲等超过八百,全都由他自己开销。
  贴钱上班,就是此时的常态。
  当然,你也可以不贴钱,极端点孤身上任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样一来,做事大受掣肘,很难展开工作。
  羊鉴家底殷实,自然不用那般了。
  从辈分上来讲,羊聃算是他从叔了,本是清河太守,前阵子轮换了一下,出任安平太守,接替他的则是曾在幽州崭露头角的前安次令盖芝,一个小族子弟。
  羊聃在安平,羊鉴在博陵,泰山羊氏开始渐渐瞄准河北了。
  原因也不复杂,继续在河南发展,一无空间,二惹人注意。
  羊家并不高调,也不着急。
  作为顶级豪门,他们与裴、王这些家族有一个不小的区别,那就是虽然家学渊源,但走武人路子的不少。
  世人皆以清贵为要,武将属于役门之一,除非你当个中护军、中领军之类的高级武职,不然就没什么卵用。
  文官之中,有一两个代表就可以了。
  比如梁国侍中羊曼,从职位上来说,他是近臣,可提供决策建议。
  别看只是“建议”,但关键时刻有四两拨千斤之效,绝对不可小视。
  再比如田曹左丞羊茗,度田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催得紧,你家田地来不及处理就被收走了,或者廉价卖了出去,损失巨大。
  他手松一点,多给你点时间,你就能多保住点利益。
  心狠一点,还能打击看不顺眼的家族或政敌——这事已经干过不止一回了。
  还有大晋卫尉羊囧之,掌管洛阳武库、诸冶、公车、卫士,这也是实权官位。
  幕府右司马羊忱,掌大将军府兵事,若非担忧梁王忌惮,左司马陈有根早就莫名其妙出了什么事,丢官去职了。
  有这些人在,就可进行利益交换,确保羊氏不被人欺负,正所谓进取不足,但防守有余。
  当然,最大的好处是不会被梁王太过担忧,进而遭受打击。
  羊氏很清楚梁王出身太低,宗人单薄,对高门豪族非常警惕,生怕司马氏之事重演,谁跳得最欢,谁就越被警惕。
  羊氏大可先在地方上发展,比如被人视作畏途的河北。
  卢子道老矣!
  羊鉴心中暗笑,一甩袍袖,倒背着双手,踩着木屐来到了道旁。
  羊家部曲们穿着铁铠或皮甲,刀枪齐备,威风凛凛地站在一旁。
  “都督。”见得羊鉴出来,众人纷纷行礼。
  “十三,前路打听得怎么样了?”羊鉴问道。
  “流民愈发多了。”家将丘十三说道。
  羊鉴闻言脸色一变,局势愈发恶劣了。
  “走水路如何?”他问道。
  “很难。”丘十三回道:“现在一船接一船运粮,无有空卸。咱们有数百人,辎重近二百车,很难找到足够的船。”
  “博陵可有兵?”羊鉴又问道。
  “无兵。”
  “梁王在何处?”
  丘十三有些为难,道:“一直在走动,七月底时还在中山,这会可能已在高阳、河间了,又或者已然南下。”
  “唉。”羊鉴叹了口气,暗道曹孟德都没你这么忙。
  开基之主都是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四处乱窜。
  还是守成之君好,大部分时间待在深宫大院,听满朝众正汇报就行了。
  “梁王身边可有兵?”羊鉴突然想到了一事,问道。
  “带了银枪中营数千众,另有亲军千余、义从骑军一千。”丘十三说道。
  “还好。”羊鉴松了口气,道:“水路既不通,那就走陆路吧。”
  丘十三顿时紧张了起来,道:“诺。”
  说罢,立刻前去安排随行护卫事宜。
  ******
  已经是八月初五了,雨仍然没有小下来的意思。
  偶尔停个一两天,随后又以更大的降雨“报复”回来。
  南边稍好一些,但越往北,大地就越往水乡泽国的方向发展。
  沿途遇到了不少坞堡、庄园,有时候会停驻一下,借宿一两日。
  其实早在司马腾时代,羊氏就开始往河北渗透了,只不过最终以失败告终。盖因无论司马腾还是后续的继任者,都无法有效控制河北局势。
  军事上失败,政治上自然就会输得一塌糊涂。
  不过到底是经营过,羊家在河北还是有些相熟之人的,只不过经历了这么些年,变故颇多,慢慢少了罢了。
  很多坞堡外堆叠着大量木头。
  一打听,都是去年从太行山上冲下来的。
  高阳、河间、博陵、中山、常山等郡组织百姓,将这些木头通过水路输送到魏、渤海、清河、平原、阳平等郡,售卖于私人,换取粮食、牲畜、农具。
  这些地方去年没受特别严重的影响,日子还过得下去,再加上五月份夏麦正常收获,他们底气较足,于是便有不少人采买,打算阴干后拿来修缮、扩建宅院。
  只是如今看来,这些木头多半砸手里了。
  今年和去年差不多,冀州北部灾情严重,南部也受了影响,六月种下的杂粮必然减产。
  粮食,一下子就变得异常金贵了。
  以往喜欢趁乱搜罗人丁的坞堡帅、庄园主们也紧闭大门,墙上站满了挎刀持弓的丁壮,警惕着每一股靠近的人群。
  甚至就连羊鉴的车队抵近时,都被墙头射下来的箭矢警告过,意思是他们没粮,不愿意收人,赶紧滚蛋。
  行走在荒野中时,要么渺无人烟,要么突然就遇到密集得让人惊讶的人群。
  流民一股接一股,少则数百,多则数千。
  至于更大规模,暂时还未见到。但如果官府不管,流民必然会互相攻杀、吞并,朝几万人乃至十万人规模发展。
  到了这个规模,一般的坞堡就扛不住了。因为流民们完全没有理智,或者处于绝望、癫狂的情绪下,很可能会不计伤亡,将坞堡硬啃下来。
  这个时候,坞堡主要么被迫入伙,要么全家死光,没有别的选择。
  行至襄国时,羊鉴看到了一个规模庞大的粥场。
  他特意下车看了看,粥很稀,但能吊住命。
  最大的问题是数量严重不足,没法满足全部灾民所需。
  或许,广平太守乃至邺城卢子道打的就是这么一个主意:给灾民希望,让他们往这里赶,别在路上成群结队。
  来了襄国之后,便受管束了,因为这里有军队。
  即便稀粥没法救所有人,有人会闹事作乱,也出不了大事,很快就会被镇压。
  一镇压,死了人,粮食就不再那么缺了。
  明明白白的计策,无奈之下的办法,因为粮食的匮乏注定只有一部分人能活下来。
  离开襄国之后,羊鉴便经赵郡东南,折向巨鹿、博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