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89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897
这一下子让窦勤有点绷不住,好悬才忍下了。
他的手下们也十分气愤,纷纷叫嚷着把那些人抓起来。
窦勤默然许久,最后叹了口气,道:“对他们要有耐心。”
众人无语,窦勤之子窦于真更是气得奔马而出,消失在了山坡下。
片刻之后,他又回来了,马鞍上还横着一人。
驻马之后,他将此人掼在地上,喝骂道:“告诉我阿爷,为何不把守道口,而去追逐黄羊?”
此人被摔得生疼,在地上龇牙咧嘴,听到窦于真的话,居然一点不怕,梗着脖子道:“我们本在河滩放牧,那里的泉水甘冽,骏马喜欢。草长得又高又美,牛羊吃了膘肥体壮。结果一下子被拉到了这里,初时还好,大雪封山之后,什么都没有。”
“部落里的老人相继死去。婴孩饿得哇哇大哭,而女人却没足够的奶水喂养。辅相答应给我们送粮食牛羊,最后又反悔。说什么其他地方损失太大,没有牛羊补充。”
“其他人吃了败仗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本来在河西放牧,是他硬把我们拉过来打仗的。结果仗一场又一场,从来没有停止过。若不是饿极了,谁会擅离职守?”
“你今天抓了我一个,明天该抓谁?抓到最后,人都跑去投降什翼犍了。”
“什翼犍是郁律正妃之子,血脉不比翳槐高贵?投靠他有错吗?不,一点错都没有!效忠一个血脉高贵的拓跋氏子孙,并未违背盟誓。”
一番话将众人说得张口结舌。
窦勤仰首望天。
半晌后看向儿子,道:“我说过,对他们要有耐心,现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吧?放了他。”
窦于真有些灰心,解开了俘虏身上的绳索,踹了他一脚,道:“你走吧。”
俘虏有些惊讶,赶忙离开,就在快要消失在众人眼帘中的时候,忍不住回首道:“大人明辨是非,我佩服。今只提醒一句,从入冬开始,郁律可敦就派了很多人潜入山中,拉拢各部。正像我说的,什翼犍血脉高贵,他天然就比翳槐更能号令各方。今年他已经七岁了,再过六年就可以成婚、亲政,想要投靠他的人多着呢。”
窦勤顿了一顿,没说什么,策马远去。
亲随们纷纷追了上去。
当年纥豆陵部首倡义举,只是反对祁氏母子,为拓跋郁律报仇罢了。
祁氏母子最终被王氏母子击败,也算是帮他们报仇了。
拓跋什翼犍亦是郁律血脉,真的有必要打生打死吗?
窦勤叹了口气。
换一年前,他绝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但一年后,他愿意认真考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
回到部落之时,有斥候来报:马邑来了很多晋国援军,人数不详。
这个消息一传出来,众皆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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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又一次登上了木瓜原,静静看着一艘小船横渡黄河,慢慢来到了西岸。
没过多久,石虎亲自领着斥候登上了塬地。
石勒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故示和蔼道:“先让他吃点肉、喝口酒。”
亲兵端来了酒肉。
斥候躬身致谢,然后也不客气,抓起酒肉就吃。
石勒的眼睛一直看着河对岸。
在去年以前,河对岸除了一望无际的森林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但现在不一样了。
邵贼在那里置了一县,曰“保德县”,隶岢岚郡。
魏郡孔氏家族被发配到了这一片,总计上千口人,在河畔平地上垦荒种地。
对于这个家族,石勒有所耳闻。
当年他据邺城,孔氏就派子弟入君子营,为其做事。
邺城丢了以后,万事皆休,没想到孔氏居然得罪了邵贼,被远远发配到了保德,却不知有无机会。
“禀大王,岢岚那边确实在征集牛羊杂畜,以为军需……”斥候很快吃完了,开始仔细汇报他刺探来的消息。
石勒坐正了身子,仔细听着,时不时打断斥候,让他重复一遍,或者反复追问细节。
良久之后,他赏了斥候几张羊皮,令其自去。
“叔父,邵贼消停了一年,应该想要攻打贺兰蔼头、拓跋翳槐那对舅甥了。”石虎说道。
“你道他打盛乐,我却觉得他要打长安。”石勒拍腿而起,说道。
“这么冒险?”石虎一怔,说道。
“先取河南地,再南下关中,很难想到吗?”石勒反问道:“汉时匈奴怎么南下的?照做便是了。”
匈奴人自然是壮勇者厮杀在前,老弱者驱牛羊马匹跟随。路上能抢到粮食,就吃汉人的粮食,抢不到就算,靠放牧补给,这是他们一贯的打仗模式。
匈奴人做得,邵贼就做不得吗?
若邵贼真取了河南地,他敢在草原正中央搭建金帐,让各个部落进献牲畜,并派人帮他放牧,军士们骑上战马,带上马槊弓刀,日复一日,如同匈奴寇边一般滋扰长安。
与邵贼打交道久了,石勒真觉得他会这么做。
此人从来不拘一格,什么好用就拿来用,管你是胡是汉,有用就行,非常务实。
“邵贼——”石勒说完这俩字后,拳头微微紧握,最后舒了口气,道:“飞报长安,此战必须援助贺兰蔼头,不然都要死,早晚而已。”
第一百五十三章 敌我难分
五月暮春之际,刘粲收到了的军报。
彼时他正在打猎,身边多为亲信,而诸多亲信中,最受信重的无疑是侍中靳准这个饱受匈奴贵族诟病之人了。
但没办法,人家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进献给刘粲后极受宠爱,连带着老爹也成了心腹——两个女儿中,一个因为与侍卫私通已被处死。
“贺兰蔼头可能抵御邵兵?”刘粲掂了掂手里的雉鸡,问道。
“怕是难。正面对敌,胜算不大。”靳准实话实说道。
刘粲沉默了会,问道:“他能走避吗?”
这话问得就很有水平。
打仗不考虑政治的话,就会对着地图瞎比划,且默认手下部落贵人全都忠心不二,只有你一个选择。
刘粲显然意识到了拓跋翳槐这个建立不过两年的政权没什么根基,部落贵人可以因为自己的喜好投靠你,但也可以因为局势恶化而背弃你,因为他们有第二个选择,即投靠拓跋什翼犍。
纵观邵贼前年和今年的北伐之战,他的战略紧紧围绕一点:拓跋什翼犍。
前年与祁氏母子大战,就打着拓跋什翼犍的名号大肆招降纳叛,并与拓跋翳槐争抢部落。
去年一整年,邵兵没有大规模出战,但什翼犍、翳槐之间的战事没有断过,对各自治下部落的拉拢也没断过。
据翳槐的使者吹嘘,东木根山一带有不少部落西奔。
刘粲觉得,使者的话只说了一半,说不定翳槐治下也有部落被什翼犍拉拢过去。
那么问题来了,拓跋翳槐能学拓跋郁律的战术,放弃部分土地,拉长邵兵的补给线,再派轻骑抄截吗?
“太危险了。”靳准说道:“贺兰蔼头若放弃盛乐,便只能越阴山北上,返回其牧地意辛山。他的部落可以走,其他人未必愿意跟随,大可原地投降,归顺拓跋什翼犍。此消彼长之下,翳槐、蔼头将沦落为刘虎之辈。若什翼犍不肯放过他们,遣兵北上,还得远遁。”
“坏事就坏在拓跋什翼犍身上。”刘粲摇头道:“邵贼捧他当代公,便是算到了今天。”
说白了,如果拓跋什翼犍不存在,那这就是国战,索头说不定可以团结一心,远遁阴山以北,然后派出轻骑袭扰邵军后路,逼迫其退军。
但拓跋什翼犍仍在,对人心的扰乱就太大了。
你远遁阴山以北,那就是怕了,人家自可一一招抚,到时候你发现兵员、资粮锐减一半,还没打呢就败了,岂不是蠢到家?
“他现在两难。”靳准说道:“若采取诱敌深入之策,则必须放弃盛乐,那么部众有可能散走。给谁当官不是当啊,什翼犍还更正统一些。从王氏那个女人的手腕来看,她不介意招降这些旧党。曾经和郁律大战过的刘虎都被封了镇军大将军,留下的部落贵人,有一个算一个,人人有官当,谁还肯跟贺兰蔼头去山后吃沙子?”
刘粲连连点头。
这就是人心。
能有一半人跟着贺兰蔼头北遁意辛山,都是看在平城有单于府,觉得什翼犍当了傀儡的份上。
如果拓跋什翼犍能完全自主,贺兰蔼头一逃,马上就会被过往的盟友围攻,人头就被献上了,下场更不堪。
“盛乐、平城之间数百里,若正面节节后退,以盛乐为限,可能顶住?”刘粲又问道。
“或许会好一些,但还是有些难。”靳准思虑了一番,道:“这一招对付两汉的军队可以,对付邵兵有些难。呃,邵兵太‘胡’了,他们也驱赶牛羊放牧。”
“有些时候我都怀疑,邵贼到底是不是汉人。”刘粲叹道。
前汉时期,即便是远征大宛,都从中原万里运粮。
数次征伐大漠,依然是从中原用马车、牛车将粮食运过去。
邵贼也运粮,但也放牧牛羊,可能无法完全切断他的粮道。
说穿了,邵贼治下和前汉时期不一样,胡人部落太多了,放牧的牲畜也多,他有这个条件这么做,大不了令河南、河北官府给这些被征发牛羊的部落发给粟麦、金帛补偿就是了,比千余里粮车挽输节省太多。
“陛下,臣以为还是该救一下的。”靳准说道:“正所谓唇亡齿寒,若盛乐一丢,邵贼据河南地,则关中北、东、南三面皆敌,恐难以自持。”
“怎么救?”刘粲问道:“邵贼屯兵于蒲津关、潼关之外,号称二十万大军。朕如何能忽视?”
“挤一挤总是有的。”靳准说道:“征发诸部丁壮,凑个两三万人,北上朔方、上郡,声援拓跋翳槐。如此,则稳定其部众人心,局势或许会好一些,王氏那个贱妇招抚的难度也会更大。另可驱赶一批牛羊北上,赠予翳槐,以为征战之资。”
“翳槐缺牛羊?”刘粲问道。
“打了两年仗,贱妇、翳槐都缺。”靳准回道:“但贱妇那边多半有邵贼支援,会好一些。”
刘粲突然想到了自己。
蒲津关、潼关之外大军一摆,就牵制了他很多人马。
国中能打的不过就两万多步骑,至少一大半要被派到这两处压阵,驱使豪族、部落丁壮守城。
姚弋仲、赵固、蒲洪乃至雍秦士族皆不可信,冯翊氐羌更是要严密防范,他根本不可能抽调出主力北上支援盛乐。
更别说,蓝田关方向还没动静呢。
那里离长安不过咫尺之遥,一旦有邵兵自武关入,同样要增派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