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91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4041
甚至于,骡子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他们不是骑在马背上打仗,骑马只是赶路的手段而已。
这九千步骑抵达后,马邑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对外大肆宣扬祖先是张辽族人的太守张通忙前忙后,先将郡、县两级库存的粮食拿了出来,待后方运粮大队抵达后再行补充。
五月初八,金正自前线返回,只说了一句话:“听闻纥豆陵部在善无(今右玉威远镇),自马邑北进山,山川纵横,林草茂密,此利骑射之士,更利久经战阵的步军。待囤积完一月所需粮草,便大举北上。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在场之人以刘闰中地位最高。
他没有反对,众人便纷纷应是,散开做好战斗准备。
******
贺兰蔼头来到了善无。
他先看了看略显破败的城池,没太在意。
鲜卑本就擅野战,不擅守城,不重视城防情有可原。
接到消息的窦勤、窦于真父子第一时间赶来拜见。
“听闻诸部多有怨言,我送了牛羊马驼过来,还有一些精甲器械。”贺兰蔼头的额头多了几条皱纹,曾经豪迈的面容也消失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疲惫。
窦勤一看就有些心酸。
首领是那么好当的吗?每天一睁眼,便是部众的吃喝拉撒,压力大不大?
部落间有了矛盾,能吵到你面前都算尊重你权威的,私下里解决的话那就不把你当回事了。
东木根山有些部落认为什翼犍太过依赖晋人,想要投奔翳槐,犹豫之际,你要不要拿出好处拉拢?
他们遭到忠于什翼犍的部落攻击,你要不要发兵救援?仗打多了,死伤了很多人,损失了很多牲畜,你要不要贴补一番?
如果你威望足够大,倒是可以压下去,让各个部落自己吞下苦果,还不敢反对,但问题是你有这个威望么?
去年冬天大雪,各部损失不轻,春来纷纷叫苦,你要不要管?
刘虎还在袭扰诺真水汊乃至意辛山,纥奚部的人不听号令,直接回了阴山以北,还喊你回去帮他,你去不去?
太多烦心事了!
不坐上这个位置,贺兰蔼头只是贺兰部首领的话,那真是进可攻退可守,别人争相拉拢,可一旦坐上这个位置,却没有足够的威望、能力、财富,那就真是火坑了。
“羽德,不是我不帮你们,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了。”贺兰蔼头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各处都问我要牛羊奴隶,我——”
“对他们要有耐心。”窦勤仿佛只会这一句话似的,但却是老成谋国之言。
“再多的耐心也抵不住消磨。”贺兰蔼头说道:“我算是想明白了,这么耗下去,没有任何胜算。王氏那个贱人有奸夫送钱,我却是比不过。”
窦勤深以为然。
“奸夫”据有富饶的河南河北,谁能比他钱粮多?比到最后,人心丧乱,败之必矣。
“辅相如何决定?若就此撤离,我部几日内便能拔营而走。”窦勤正色道。
“不走!”贺兰蔼头深深地看了窦勤一眼,道:“时局若此,我只有两条路,要么走,走得远远的,要么主动进攻,死中求活。”
窦勤大震。
对贺兰蔼头来说,确实就这么两条路。
第一条是放弃盛乐,遁回意辛山,只不过究竟有多少人愿意跟着他走,可就不知道了。
去了意辛山后,尽可能联络漠北、河西的游离部落,组成一个新联盟,共同对抗阴山以南的什翼犍——哦,对了,回去后先得把离着不远的刘虎剿灭了。
第二条则是主动进攻,就像蔼头说的,死中求活。
只不过,一旦进攻失败,再跑回盛乐遁逃,愿意跟着他走的人就更少了,甚至可能会有不少部落倒戈,借他人头一用。
何去何从,很难抉择。但看样子,贺兰蔼头已经做出了决定。
“后面还有大队人马,数日内便会有第一批人赶至。”贺兰蔼头说道:“马邑有人告诉我,晋军在阴馆大肆集结,步骑近两万人,且非义从、落雁、捉生三军。若能击溃此部,则先声夺人,晋军不敢轻举妄动,则战局大有可为。”
窦勤默默点头。
他不奇怪蔼头能得到消息。
两个拓跋各据南北二都,两边贵人各有亲朋好友在对面,藕断丝连之处,难以细究。
蔼头能从马邑得到消息,什翼犍一定也能从盛乐得到消息,对双方而言,没太多可以保密的地方。
“这仗要快,快到让人反应不过来。”贺兰蔼头说道:“若这样还不能取胜,那就——”
说到这里,贺兰蔼头先是神色黯然,继而又恼羞成怒,道:“反正我定然不会向什翼犍小儿卑躬屈膝。这辈子我都和他打定了,我死之后,儿子、孙子继续和他打。”
“辅相莫要生气。”窦勤苦笑道:“我部出动吗?”
“当然要了。”贺兰蔼头说道:“加上此间诸部,便有三万骑,我等直冲马邑、阴馆,杀灭晋人,在雁门关外筑起京观,我就不信他们不怕。”
窦勤有些迟疑。
贺兰蔼头一把抓住他的手,道:“羽德,不要迟疑了,尽快征集人丁、牛羊。最多十日,我便要大举南下。”
“好!我这就去准备。”窦勤一咬牙,应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遇见
金正决定在马邑方向发起进攻,过中陵川攻善无,再出此城直攻盛乐的决定,自然发到了后方。
此时邵勋亲率的大队人马刚刚全部通过冠爵津,进入邬县地界,正往晋阳挺进。
夜宿郭家坞堡时,他召集了随军的几位谋士,即太保潘滔、军谋掾张宾、龙骧从事中郎郗鉴、侍中羊曼。
几人随着邵勋的性子,在庄外的田野旁,边走边谈。
“召君等而来,并不独北边之事。”邵勋看着头顶浑圆的明月,说道:“西边有人过河,言关中诸郡正在搜罗粮草、征集丁壮,至五月初十,已不下七日,距今则十余日。太尉王夷甫、尚书令裴景声亲至河东,安抚人心,并征集各家部曲、胡汉兵众,以将战之势操练。你等议一议,刘粲此番出战,袭扰耶?决战耶?”
彼时夜色正美,但众人却无心欣赏。
侍中羊曼极少被征为随军谋士,这会有点跃跃欲试,想了想后,便道:“贼兵恐不少,当在十万以上。此为刘粲千载难逢之良机,定然想着有所作为。”
羊曼说完,郗鉴紧接着说道:“大王,仆闻匈奴胜兵不过二三万人。若真有十万众,想必多为羸兵,骁锐之众应不会超过两万。此军不会出潼关,而是自蒲津关而出,然其须得攻破侯抚军之营垒,方能北上安邑、平阳。我军连战连胜,便是丁壮部曲亦士气高昂,大王可令侯将军坚壁不出,以消贼之锐气,待其撤退之时,遽然攻杀,或有所获。”
邵勋听了微微点头,又看向张宾,道:“孟孙怎么看?”
张宾拱了拱手,道:“大王便是回师亦无用。我军一回,刘粲便走。我军一走,刘粲必来。”
邵勋忍不住笑了起来。
张宾就是这样,说话直击要害,指出了匈奴敢于大规模动员的本质,即你主力走了,他来偷鸡。
“阳仲,你怎么看?”邵勋又看向潘滔,问道。
“不班师,但增兵耳。”潘滔认真说道。
“兵从何来?”
“泰山、颍川还有豪族部曲,多年征战之下,并非乌合之众。”潘滔说道:“骡子军亦在汝南整训,或可调其北上。便是太原府兵——”
“太原府兵不能动,他们要镇守关隘。”邵勋摆了摆手,说道:“阳仲你倒和丞相、军司等人想法如出一辙。匈奴还没出动呢,就想着增兵,是不是过于胆怯了?”
潘滔不认同,只道:“大王,丞相、军司并非担心蒲津关外的战事,而是见惯了人心鬼蜮,担心有人趁机作乱,截断侯将军粮道,令大军不战自溃。方今天下,盼望着大王失败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邵勋沉默。
如果把这个天下比作一家公司,最开始他在梁县时,公司小,他有绝对控股权。但随着业务越做越大,投资者越来越多,他的股权被极大稀释了,现在可能已低于50%。
梁国的大大小小的官员、地方上的豪族,都是各占百分之一乃至千分之一不等股权的股东。股权比较分散,但加起来远远超过作为董事长的大股东。
而且,这些小股东中的很多人,还担任着自总经理以下的各个职务,既是股东,又是打工人。
你侵害了小股东权益,他们暂时无力联合起来罢免你,但有没有可能让你吃个教训呢?
蒲津关战败,平阳失陷,对小股东们来说未必是什么坏事,因为带领公司开拓进取的董事长还在,还更加有求于他们。
“泰山兵不动,看顾徐州方向。”邵勋做出了决定:“颍川集结豪族兵马北上河东,骡子军亦北上,由侯飞虎节制,看顾后路。”
“至于此间么——”邵勋倒背着手,不容置疑地说道:“全速北上。我倒要看看,关东数十郡在手,还打不打得起两场战争。”
“金正在前,我在后,他所述之事,我信!无需驳回其方略,让他按照自己意愿打。”
众人见邵勋如此坚决,便再无意见,随后便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完善细节。
邵勋则独自站到了河边。
邬县的夜晚非常宁静。
明月被遮住之后,雾气渐渐上涌,显得如梦似幻,又好像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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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两千余辆马车陆续抵达马邑,给这边运来了十五万斛粟麦。
这个时候,刘闰中部的牧人已赶着牛羊杂畜在荒芜的雁门郡内放牧养膘了。
另一支自蒲阳山等地而来的牧人大军,亦赶着数十万杂畜,自瓶形口进入了雁门郡。
左飞龙卫后续六千人马于同一天抵达了马邑,一起来的还有九千部曲,他们刚刚抵达雁门,就被喊了过来。
十七日,雁门郡方向送来了两万余匹马。
金正扣下了运粮队的马车。
在马邑郡征发了数千人,充作驭手、马夫,随军北上。
至此,这股大军计有来自上党的骑兵六千、来自东平、高平的左飞龙卫府兵九千,战兵总计一万五千人。
辅兵方面,则有左飞龙卫府兵部曲九千、马邑乌桓丁壮五千,共一万四千人。
携两千余辆辎重车、十五万斛粮、四万余匹马,浩浩荡荡北上,直趋善无。
五月十八日,贺兰蔼头在善无城外祭天完毕,然后率自贺兰、纥豆陵、伊娄、丘敦、乙旃、车焜等多部抽调的三万骑南下,沿着中陵川南行,直扑马邑。
……
作为商队里的“识途老马”,以及曾经的鲜卑斥候,拓跋六狗被征发了起来,跟着一支五六个人的小队北上,离大部队三十里左右,探查敌情。
进山一天多了,大军先锋已开至中陵川源,而他们则沿着中陵川向东北方向搜索前进。
这一天是五月十九日,天气不是很好,夜间就起了薄雾,至晨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