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99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819
  局面有点不一样了。
  其实在王雀儿看来,只是拨乱反正罢了,只是一场本就该在此时发动的大规模进攻。
  贺兰蔼头无论怎么折腾都是同样的结局,区别就是失败的过程和方式而已。
  金正让他换了一种比较狼狈的方式,不过或许更加尊重他,因为他很可能坚持不到山穷水尽被部下借人头的那一刻。
  这样一个人,不该死在小人手里。
  就在王雀儿总督各路骑兵加入战场的时候,王氏母子于五月二十四日离开了平城。
  两卫亲军六千骑护卫于内,刚刚集结起来的一万多牧人散得很开——后续人马还在陆续征集中,没有大半个月是来不了的。
  二十五日,窦勤之子窦于真前来拜见。
  王氏摒退无关人等,只留儿子什翼犍一人于身侧。
  “昔年先单于被弑,将军首倡义举,此等恩情,我一直铭记于心,将军速速起身。”王氏走近两步,双手虚扶,柔声道。
  窦于真心下大定,起身后低头肃立,不敢多看。
  “将军可还能招抚更多部落来降?”王氏又道。
  “山间有几个小部落,各有千余、数千人不等,这会应该遁至盐池、参合陂一带了,若可敦下令,我——臣可遣人将贵人们唤来。”窦于真说道。
  说话间,偷偷瞧了下可敦的容颜,立刻被惊到了。
  “太好了。”最近一贯以成熟稳重形象示人的王氏言语中竟然有小小的雀跃,只听她说道:“鲜卑勇士宽阔的脊背可以让骆驼自由奔跑,每多降顺一个,就能让国中多保留一份元气。将军可能帮我?”
  窦于真心头一热,道:“可敦若信我,我亲自跑一趟,定将其说得来降。就是伊娄氏——”
  “伊娄氏怎么了?”王氏看着窦于真,急切道。
  窦于真不敢和王氏眼神对视,只道:“他们在和晋将金正交战,堵住了其奔袭盛乐的企图。”
  “怎么交战的?战况如何?”王氏追问道。
  “却不知。”窦于真说道。
  王氏有些失望。
  窦于真顿时面红耳赤,道:“想必是用重重轻骑将其围住,不令其前进,如此而已。”
  王氏轻笑一声,道:“将军甚为知兵,将来可堪大用。”
  窦于真一听,羞愧不已,更觉今日这场会面准备不足,没能好好在可敦面前表现一番。
  “先招抚伊娄氏吧。”王氏说道:“去盐池、参合陉的部落,一时半会不会被晋人攻打,他们是安全的。伊娄氏乃大部,拓跋十姓之一,宗室所属。依附于其的部落也不少吧?把他们救下来,越多越好。”
  窦于真抬起头,看向王氏。
  王氏却侧过了身去,看着帐篷顶部的花纹,道:“这些迷失的伊娄部勇士——”
  “寒冷时,可以成为我御寒的皮裘。”
  “危急时,可以成为我坚固的城墙。”
  “战斗时,可以成为我锋利的刀剑。”
  “窦于真,你是我召集勇士的号角,去把他们找回来吧。”
  窦于真愣愣地听着,心中有些振奋。
  可敦侧过了身子,他看不清那娇艳的容颜。
  但头上的骑帽、长及过膝的袍服、洁白的长筒毡袜、黑色紧致的皮靴,以及拿在手里的马鞭,共同构成了一副英姿飒爽的草原贵女形象,让他只觉得目光被灼刺了一般。
  “把他们找回来,我也能少受些委屈。”王氏突然低声说道。
  窦于真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嫉妒。
  盛乐那边流传着不少关于可敦的“恶毒”笑话,其中多有她如何被晋国梁王凌辱的内容。以前听着没什么,现在只觉异常刺耳。
  草原明珠,怎能让晋人侮辱?
  “可敦放心。”窦于真拜伏于地,大声道:“我这就去。”
  说罢,起身再行一礼,匆匆而去。
  “阿娘……”拓跋什翼犍下意识说了一句:“我不喜欢那个窦于真。”
  王氏轻轻抚了抚儿子的脑袋,道:“什翼犍啊,你不喜欢他是对的。他太浅昧了,本事可能也很一般,但这样的人是有用的,你不要轻易表现出你的不喜欢。”
  什翼犍懵懵懂懂地点头。
  王氏取下骑帽,在手里轻轻抚摸着。
  “我也不喜欢这个骑帽。”什翼犍又道。
  “你还没资格不喜欢。”王氏轻叱一声,出了大帐。
  侍卫、婢女、官员、军将见了,尽皆拜伏于地。
  ******
  二十六日,邵勋抵达了雁门关,随军将士数万众,浩浩荡荡通过诸陉道,抵达了雁门关外,扎营屯驻。
  亲军二千人、银枪中营六千战兵、幽州突骑督一千五百骑、濮阳府兵三千六百人、河东、平阳、西河三郡胡骑三千,外加府兵部曲、黄头军三营,总计四万七千余人,声势浩大,连营数里。
  而在他们身后,从雁门到汴梁,从井陉到冀州,整整数十万丁壮为之奔走不休,转运各类军资粮草。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场灭国之战。
  贺兰蔼头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是输,只不过输的姿势不一样罢了。
  “马邑战局有点乱啊。”邵勋看着手中乱七八糟的军报,随即又看向自阴馆前来汇报的阳谷龙骧府长史张绥,道:“长史可知战况如何?”
  “前天和昨天有上党牧人至阴馆联络,仆细思之,发现贺兰蔼头在收拢散出去的部伍。”张绥说道。
  “那没个几天工夫集结不起来。”邵勋说道。
  当年高平之战结束后,他带着骑兵一路追袭,从高平追到沛国,再追进徐州境内,始终与靳准保持一天左右的距离,原因就是不给他停下来收拢部伍的时间。
  追到最后,底下人在找靳准,靳准在找底下人,关于各方位置的信息有效期不超过一天,结局是什么?大量匈奴游骑散落在河南大地上,被坞堡一一吃掉。
  你现在去河南看看就知道,很多坞堡有匈奴骑兵,少则数十,多至一二百。
  战争是一门艺术,邵勋太知道怎么打仗了。
  “把我的大纛打出来,下令诸部全线进攻。”邵勋站起身,对秘书监卢谌吩咐道:“晓谕诸部,偷奸耍滑者,严惩不贷。杀贼立功者,必有升赏。”
  卢谌很快一挥而就,递给邵勋看了下,发现无误后,立刻用印发出——其实用不着下令了,因为前线各部早就自发地展开了进攻……
  “大王,追击之时当尽量受降。”张宾提醒道:“降人尽数押往雁门关内,战后可据此索要老弱妇孺。”
  “得此人丁,一可多置几个军府,二可试探王氏母子态度。其若愿给,则威望受损,若不愿给,则必有野心。”
  “战后如何处置盛乐,可据上述之事而定。”
  “孟孙老成谋国,走一步看三步,实乃我之股肱。”邵勋赞了句,随后又道:“然我只愿攻灭匈奴,收复雍秦梁益凉诸州,使金瓯无缺。如此,则鲜卑还有大用。此番北上,该以何种面目对待王夫人和代公?”
  张宾胸有成竹,道:“但广设郡县、军镇耳。前年大王所行之法,乃根本之举,今可继续施用。假以时日,必有成效。”
  “还是时日短了。”邵勋笑道:“我的心太大,想要做的事太多,总有只争朝夕之感。”
  “大王。”潘滔突然说道:“此番出兵,耗费巨大,何不索回代郡?”
  邵勋想了想,道:“待我见到代公再说。”
  广宁是王氏旧巢,代郡算是新巢。
  广宁已被索回,王氏家族迁移了当地部分心向其家族的乌桓、鲜卑、晋人,这些人大多被临时安置在平城附近。
  如今再索回代郡,不但可以让边塞体系更加完备,同时也能让王氏左右为难。
  代郡的乌桓人可都是他家本钱,有本事迁至盛乐搞开发,与索头争斗。
  其间如何操作,还得与幕僚们议一议,这仗不能白打。
  第一百六十一章 微妙的关系
  马邑城外燃起了冲天大火。
  一辆辆满载粮谷的大车被堆积在薪柴中,付之一炬。
  一头头牛羊哀嚎着被就地宰杀,匆匆撤离的索头甚至只愿挑选牛羊身上最肥美的一块肉,囫囵煮着吃完后,便弃之不顾,呼啸离去。
  城头众人看着目眦欲裂,甚至还有痛哭流涕的,但这有什么用呢?日哭夜哭,能把索头哭死么?
  城外不过三千多索头骑兵,城内也有四五千步骑,但之前出击过一次,被击败了,从此再也无人敢言战——说实话,那次出击乌桓骑兵损失千余人,索头也死伤六七百,差距并没有那么大,但索头明显比他们更能忍受伤亡。
  东边的地平线上又驰来了数百骑,大部分人呼啸而过,数十骑留了下来,一头戴铁盔的贵人勒马转了一圈,大声道:“走!别逗留了。”
  他身上带着两张弓、两个箭壶、一把斧子、一杆木棓和一把能将人从马上勾下来的长矛,看着威风凛凛,但箭壶射空了一半,身上隐有血迹,满脸疲惫之色,实际情况可能没那么乐观。
  接到命令的人并不犹豫。
  几个氏族头人走过去,将正在煮肉的瓦罐踹翻,大声下令集合。
  牧人们先是愕然,随后迅疾起身,没什么二话,直接奔到马匹所在处,翻身跃上,检查了一番器械后,跟上大部队,向北进发。
  他们走后一个时辰,又是五百余骑赶到,先在城外兜了一下,然后调头向北,一路追去。
  城头众人默默看着,蠢蠢欲动。
  太守张通纠结无比,面对看向他的目光,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下命令。
  所有人都很失望。
  就不说被索头抢走的未及转移的牲畜了,即便他们什么都没抢到,你以为没损失吗?
  不,一样有损失。
  牧草和牧草是不一样的,五月是很多优质牧草关键的抽穗孕蕾期,被你这么践踏,今年长势一定不会好。而牧草不够繁盛的话,牧民就会有损失。
  另外,农田里的青苗被战马大量啃食、践踏,难道不是损失?
  战争进入第三年了,很多时候直接被战争杀死的人并不占多数,被饥荒、疫病弄死的人才叫多。在这一点上,中原、草原是一样的,撑死了程度轻重有别罢了。
  所以,马邑的乌桓人、晋人、匈奴人对索头充满愤恨,有那么点痛打落水狗报仇的冲动,奈何太守不许!
  这个时候,有那急性子的就开始骂人了。声音不大,但引得旁人共鸣,窃窃私语之声不断。传到张通耳朵里时,尤其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