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15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4111
  至于粮草,则直接取自盛乐,主要是肉脯、干酪,还有一些晒干的野菜、蘑菇之类的草原特产,粮食亦有,数量少。
  全军携两月所需资粮,整军南下,因为没有骑兵袭扰,故行军速度极快,两天就进军百余里,抵达榆林渡北岸,连夜开始渡河。
  而这一天的夜里,石勒亲自点了千余兵,偷开堡门,沿着山塬绕道,准备堵截、夹击鲜卑骑兵。
  但他没有预料到的是,野外马蹄声阵阵,满坑满谷都是鲜卑骑兵。
  他们的人数太多了,一队又一队,一群又一群,火把接天连地,宛如满天繁星。
  刚堵截完前面一路,准备和富谷堡内的守军前后夹击呢,马上背后又来一批人,没办法之下,只能仓皇退往山梁。
  鲜卑骑兵策马直追,被勒兵击败,最终跑回了堡寨。
  困在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堡寨内,石勒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二十二日白天,他登高望远,入目所见,全是一道又一道山梁,以及夹在山梁间的台地、河谷、甬道。
  上郡的地形太破碎了,崇山峻岭之间,星罗棋布般地分布着一些河谷平原,便于农耕的基本就这些地方了。
  但这些小平原之间相隔较远,隔着连绵的群山,相互间联络很不方便,石勒现在压根不知道其他地方的情况,比如连谷堡那边怎么样了?
  此堡有千户军民,最初来源同样是石勒带过来的残兵,因当地两个山谷连在一起而得名,大致位于后世神木以北四十里。
  山谷间河流纵横,是上郡著名的“雨窝子”,不缺水,农耕条件非常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平原面积不够大。
  再比如孤山堡、七宝山等地,是不是也被鲜卑骑兵围了?
  上郡北部水草丰茂、适合农耕的谷地基本都被石勒占下了,现在这些堡寨分散在方圆数百里的群山之间,俨然一个个孤岛,会不会有人挺不住投降?
  石勒不知道,也不敢多想。
  斥候派出去一个死一个,根本传递不了消息,他更加焦虑了。
  犹豫不决之间,二十二日白天很快就过去了。
  鲜卑骑兵走了很多,又来了很多。
  他们甚至松弛到敢在富谷堡对面的台地上放牧,甚至时而到富谷堡旁边的河流中饮马。
  石勒知道,这其实是鲜卑的一种战术,诱使你出去争夺马匹,然后伏发,将你派出去的人尽数剿杀。
  他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入夜后堡外杀声四起。
  石虎带着千余兵马自东南一百二十里外杀至,利用熟悉地理的优势,摸到了一股鲜卑骑兵的侧后,突然杀出,将鲜卑人冲了个人仰马翻,然后顺势入富谷。
  “木瓜原呢?”石勒惊问道。
  “叔父,木瓜原守不住了。”石虎脸色难看道:“今日白天,有邵兵在大河对岸窥探,并寻机渡了三百人过河,皆银盔银甲,宛如银枪悍卒。”
  “哪来的银枪军?”石勒心神大震,问道。
  木瓜原离黄河不远,对面就是邵勋新设的保德县,没几个人,怎么可能有银枪军?银枪军难道不是被邵贼带在身边吗?
  “看旗号是黑矟右营。”石虎说道。
  石勒神色间惊疑不定。
  黑矟军是一支堪比银枪军的劲旅,凶悍绝伦,屡战屡胜。但以前只听过黑矟左营,黑矟右营从未出现在战场上,难道这是邵贼宿卫宫廷的强兵?
  “能以‘黑矟’二字为军号,差不到哪去的。”石虎说道:“侄登高瞭望,但见其身被铁铠,手持步槊,装束与黑矟左营一般无二。”
  石勒听完,神色间满是颓然。
  鲜卑人也就能在马背上逞威,他们真不一定拿得下地势险要的富谷堡、木瓜原,于是只能围困、监视。
  但黑矟军不一样,他们是经制之军,还是邵贼赖以成名的精锐步卒,阵列野战、攻城拔寨都很在行。
  “叔父,别犹豫了。”石虎说道:“我已让人带着木瓜原军民自山后小路上南奔躲藏。这里守不住的,除非天子派大军来援,击退鲜卑,这却不知到什么时候了。”
  石勒叹息不已。
  “叔父,走吧。”石虎急道:“来时路上,我见着一些窖粮已为鲜卑发觉,他们更不会走了。趁着夜色,我等出城冲杀一番,将鲜卑搅乱,逼迫他们后撤。满堡军民,能跑几个是几个。这边山梁、塬地这么多,兜兜绕绕,本地人有时候都迷糊。鲜卑更是人生地不熟,不可能每个角落都找到的,兴许能跑出去不少人。”
  听到藏起来的窖粮都被鲜卑人发觉了,石勒长叹一声,不再犹豫。
  半个时辰后,富谷堡外再次响起了猛烈的喊杀声。
  ******
  岢岚郡的兵马已自太罗水撤回,前后俘虏了数千人丁、数万杂畜。
  杂畜上贡梁王一部分,剩下的自己收了。
  人丁则移交晋阳,一个人头赏赐两匹绢——买卖太难听了,你上交俘虏,我给赏赐,这样听起来才正常。
  太守刘昭遣郡都尉万俟可率两千人疾驰至合河县,渡河西进。
  万俟可的弟弟便是岚谷县令,之前曾征集兵马助战,立下大功,于是万俟部落得到朝廷青睐,万俟可更是以白身被征为岢岚郡都尉,顶替作战不力的呼延氏。
  此番接到命令后,万俟可便带着两千人昼夜兼程,一人双马,数日内飞奔至合河县。
  此县没多少人,最大的家族便是从汝南迁过来的周氏子弟了。
  他们将黄河边、山谷中、溪流畔适宜屯垦的平地开垦了出来,种上粟麦。
  山坡上则规划果园,栽种梨、杏、奈、栗等物,还有一部分则拿来放牧。
  周家以前从来没放牧过这么多牲畜,娶了媳妇、嫁了女儿之后,与周边胡人氏族、部落的关系较为亲密,有人手把手教他们如何选择草场,如何看节气转场,如何管理畜群等实用技术,很快就熟悉了起来。
  而他们擅长的农业种植,也慢慢传到了亲家那边。
  比如,周家人觉得本地的野梨果实太小,结果太少,也不太好吃,便打算培育新品种,胡人看得是一愣一愣的。
  一个中原的世家大族,在边疆地区的带动作用是非凡的,几乎提升了全县的生产力水平。再过十年、二十年,合河县或许会更不一样。
  当岢岚郡兵抵达渡口时,周氏家族遣人送上了五千斛粟、牛羊万余,充作军需。
  不过周氏子弟文风较盛,武风则没那么盛,暂时还没能力派遣弓马娴熟的子弟过河助战。
  他们只寻了一些经常去河对岸做买卖的向导,让他们帮着带路。
  大军是二十二日开始渡河的,至二十五日,整整三天时间,两千人还没渡完。
  若按正常战争节奏,在第一天首批数十人上岸之后,就要面临对面城寨内的敌军集结冲锋了,基本没有幸理。
  但漫山遍野之间,出现了大量鲜卑骑兵,一边追逐在外放牧的匈奴人,一边包围监视渡口城寨。
  只要有人出来,马上就纵骑围射,杀得匈奴步骑根本出不了城,只能眼睁睁看着河对岸的大军慢吞吞过河,憋屈无比。
  而在岢岚南边的西河郡定胡县,同样如此。
  与岢岚郡仅派了骑兵不同,西河郡豪族则派了不少部曲庄客,集结在孟门津附近。
  二十三日午后,在左国城管理园囿的王次子邵珪乘坐马车抵达渡口。
  他身后站着整整三百名丁壮,居然人人配有铁铠、皮甲,手持精良的器械,由一名姓祖的部曲将校统领,静静等待着过河。
  西河郡诸部匈奴也集结了两千余骑,连带着定胡贾氏等豪强兵马,总计四千步骑,在渡口处排队过河。
  对面的匈奴营垒内好像没人了,让人惊讶无比。
  鲜卑骑军仅仅只是先锋游骑冲到这里,就直接撒丫子跑路了,胆略比北面那些渡口守军小多了,恁地让人轻视。
  傍晚时分,定胡贾氏的部曲第一批渡河,攻占了空无一人的匈奴营寨。
  当他们斩下“汉”旗,换上“晋”字大旗后,大河东岸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
  这些渡口阻碍了他们很多年,而今时势大变,终于可以在无人阻碍的情况下大举渡河了。
  说实话,这样补给还方便一些呢,直接用船送过河就行,比在山里面无尽地转圈容易多了,损耗也更少。
  邵珪在远处静静看着。
  十七岁的他有些心潮彭拜。父亲征战二十年,终于走到最后一步了。
  匈奴人苦心经营的上郡渡口防线,在遭到鲜卑骑兵的侧翼打击下,全线动摇。
  岢岚、西河、平阳三郡都无需调集大军,只要派遣部曲丁壮过河,占住渡口就行了。
  接下来如何进取,路线很多。总之上郡一丢,万事皆休矣,刘粲再也无法阻挡汹涌过河的大军。
  第一百七十五章 坐看小儿辈破敌
  蒲津关东城之内,刘粲登上城楼,置酒饮宴。
  其实已经没什么看头了,攻营这么久,不但攻方伤亡惨重,守方也精疲力竭。
  不仅仅是你攻我守导致的力竭,事实上,营垒攻防战是一场波及面很广的互有攻守的战斗。
  自五月底、六月初开始进攻以来,他们老实攻了几天营垒,但伤亡惨重。
  随后派兵抄掠地方,有所斩获,但河东军民时而躲进坞堡,时而出堡耕作,杀伤有限。
  六月初十,刘粲坐镇蒲津关,亲自指挥一部骑兵抄掠侯飞虎粮道,烧毁粮车近千,俘斩两千人。人家很快做出了调整,大胆地把黑矟左营调出一部分护卫粮道,自此收效甚微。
  十五日,河东、平阳有匈奴部落被招诱叛乱,很快被裴氏、卫氏、薛氏、柳氏豪族兵围攻,这些叛乱之人无法,只得奔蒲津关而来。
  刘粲将其收拾了一下,得万人左右,安置于冯翊郡,整顿士气。
  十七日,再派禁军悍卒万余人渡河南下至弘农,与潼关守军夹击屯于关外的晋军。
  晋军一度阵脚动摇,洛阳中军、洛南丁壮死伤惨重,被迫当道立栅,苦苦坚守。潼关守军趁势发动进攻,眼见着晋军有倾覆之忧,侯飞虎立率黑矟军、黄头军出营,猛攻蒲津关外诸部,同时派俟伏部轻骑南下,侧击匈奴。
  攻营垒的匈奴兵猝不及防,大踏步后退,直到刘粲征调了禁军一部上前,才稳住阵脚。无奈之下,只能将渡河南下的禁军调回,加强蒲津关外的防御。
  二十日,侯飞虎遣人偷渡至黄河西岸,鼓动冯翊氐羌叛乱,为留守匈奴军镇压。
  二十二日,侯飞虎夜袭匈奴大营,斩首千余级。
  从这便可以看出,所谓营垒攻防战,远不是一般人想象中针对着一个土木混合的营垒傻傻攻打的战斗。
  它甚至包含着外围战线攻防,断粮道与反断粮道,夜间偷袭,策反对方等各种招数。
  换个稚嫩一点的将领,他可能掌控不了这么复杂的局面,更无法从容地调兵遣将。
  但就是这种斗智斗勇、血腥厮杀、伤亡惨重的大战,在史书可能就轻飘飘的一句话:“(刘)粲攻晋将侯飞虎营垒二十余日,弗克。”
  今天(二十四日),又一场声势浩大的攻营战爆发了,双方直战了大半天。
  及至傍晚,攻方已有气无力,狼狈退回。
  守军也无力追击,默默舔舐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