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019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5 字数:3864
见卢水胡反了,来自武都王杨难敌帐下的两千余人亦反。
这些已经轮换回营的仇池氐人冲出营门,占了一部分城头和西门,大声鼓噪。在得知卢水胡已遣人至晋营后,也派出了使者,摸黑过去。
与此同时,仇池氐人纷纷披上铠甲,刀出鞘,弓上弦,在大街上与卢水胡列阵对峙。
这种情况就很离谱,不过也从侧面说明了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各方谁也不信谁。
匈奴人骑在他们头上就罢了,早就习惯了,但仇池氐、卢水胡谁高谁低,还没分出个高下……
侯飞虎刚被亲兵叫醒时,还有些迷迷糊糊,待听到所叙之事后,猛然清醒,当场接见了使者,了解到了他们的条件。
卢水胡、仇池氐的条件都差不多,一人赏赐两匹绢,且允许他们把粮食、财货、武器带回家,不然就抵抗到底。
此言一出,中军大帐内的将校纷纷唾骂,幕僚们则颇为心动。
侯飞虎没有理会那些纯粹为了面子、意气而唾骂的军校。
他深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冯翊氐羌叛乱,说不定很快就被镇压了,没时间在东城外与贼人耗着。
况且,真打下去军士成片成片送死,帐中这些将校也要吃挂落,甚至直接死在攻城战中,不知道他们到时候还叫不叫。
“我做主,答应了。”侯飞虎一拍案几,止住了帐中的聒噪,看着面前的几位卢水胡、仇池氐使者,道:“尔等本在安定、武都耕牧,安居乐业。刘粲无端征召,驱使尔等送死,经年不归,可谓苛暴。
“今刘粲将亡,关西之地当归于一统,尔等回去之后,宜劝尔主,从速改旗易帜,迟则大难临头。”
“若不愿现在就走,还想博取富贵的,可随王师一同攻伐匈奴,战后另有赏赐。”
说罢,看着他们,目光之中充满期盼。
原因无他,仓城与东城之间仅隔着两堵墙,中间还有飞栈相连,直接进攻非常方便。
卢水胡的使者互相看了下,最后面露难色,道:“我家大人不愿打了。出征以来死了不少人,该回去了。”
仇池氐一般回应。
听他们这么说,侯飞虎也不强求,立刻起身,道:“那就让开城池,至城南河滩处暂驻,战事结束后再发遣尔等。”
使者们面色一喜,正待答应之时,却猛然听得仓城内响起了猛烈的杀声。
帐中诸人都有些愕然。
侯飞虎立刻出帐,登上了营中望台,仔细看了半天后,哈哈大笑。
卢水胡、仇池氐不想打,匈奴可是主动打过来了。
黑夜之中也看不清到底是哪方在与匈奴打,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侯飞虎立刻点了数千兵马,五幢黄头军居前,当先奔至城下,交涉一番后,仓城东门轰然大开。
五幢黄头军也不迟疑,当先入城。
黑矟左营数千人则等了一会,待见到城门内外及城楼上出现黄头军士卒身影时,这才整队进入。
城墙之上,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
匈奴人的攻势一浪高过一浪,两条飞栈处争夺尤其激烈,尸体一具具往下落,几乎填满了东城、仓城外墙之间那道狭窄的通路。
许是飞栈上展不开兵力,还有匈奴人搬来了长条形的木板,搭上对面墙头。而他们这一举动,无意中又把仇池氐卷了进来,于是好一场三方大混战。
墙头之间箭矢飞来飞去,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中箭倒地者更是不计其数。
双方的军官、头人都在大声鼓劲,争夺之血腥让人侧目。
片刻之后,一队黑矟军登上城头,跪姿挽弓,顿时“嗖嗖”之声不绝,很快压倒了对面的匈奴弓手,惨叫声此起彼伏。
匈奴人也知道到了关键时刻了,纷纷挽弓回击。
这么近的距离上,铁铠作用不大,黑矟军中箭倒地者激增。
双方都咬着牙坚持,死命忍受着伤亡,以燃烧生命的代价,赌对面坚持不住。
飞栈上的厮杀更激烈了。
随着晋军的抵达,匈奴人的攻势被一点点往回压。
杀到最后,原本志在夺回仓城,一直舍不得烧掉飞栈的匈奴人,终于下令浇上火油,将两条飞栈烧掉了。
黑矟左营的将士见状,奋起余勇,吼声如雷,冒着熊熊大火冲上了对面墙头,与匈奴人绞杀在一起。
匈奴昌国公刘顗手持长枪,冲杀在前,其亲兵见状,拼死上前,不要命地厮杀。
双方的伤亡急剧增加,城头尸坠如雨。
突然之间,东城内又爆发出了杀声以及惊慌失措的呼喊声。
黑矟军士气愈发高昂,匈奴人士气愈发低落——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随着晋军登临城头,城内的晋人豪族兵终于下定决心反叛了,从匈奴人的背后发起了进攻。
战场局势顿时急转直下,城下正准备往上增援的匈奴人溃不成军,大喊大叫,慌乱无比。
而断了后续增援,光靠刘顗个人的勇猛以及他亲兵的拼死力战,显然是不够的。
一时三刻之间,这些亲兵就被斩杀得一干二净。
刘顗绝望无比,跳下了城头,翻滚卸力之后,一瘸一拐地往黑暗中逃去。
城头射下了一蓬箭矢,刘顗的身体顿了一顿,轰然倒地。
仓城内的匈奴人被两面夹击,根本抵受不住,于是仓皇逃窜。
他们打开了西门,踩着摇摇晃晃的浮桥,一边呼喊,一边西窜。
黑矟军、黄头军追杀而至,河面上杀声震天,几乎盖过了呼呼的风声。
中潬城不大,此时只驻有两千多人。
见得东城、仓城上的火光,听得桥面上的杀声,顿时恐惧无比。
守将还是有责任心的,立刻派人出城,试图解开浮桥上的竹纽,破坏浮桥。但他们很快被涌过来的溃兵一冲而散,根本执行不了任务。
于是乎,他们也丧了胆,干脆混在溃兵之中,绕中潬城而过,再度冲向西段浮桥,往蒲津关西城奔去。
西城城头人影憧憧,似乎发现了这边的不对劲。
他们派出一批人在桥头列阵,见到有人冲来,立刻发箭。
浮桥狭窄,也就可供两辆牛车交汇而过,成百上千的人挤在上面,又处于黑夜之中,失足落水者不知凡几。
羽箭射来之后,惨呼声几乎划破夜空。
一些人调头往回跑,一些人干脆跳下了河,试图沿着浮桥游回西岸。
一时间,桥上桥下,全是惨叫、咒骂、呼喊、痛哭之声,真是听着伤心、闻者落泪,一个字:惨!
中潬城方向,急追而来的黑矟左营士卒步弓连发,将第二批堵在桥头的敌军射得抬不起头来,刀盾手、长枪手再一冲杀,瞬间击溃敌军。
守将一看损失如此之多,再看东城已然失陷,顿时斗志全无,匆匆带上亲兵,往西岸奔去。
黑矟军抢先进了中潬城。
黄头军越过他们,士气高昂得令人惊讶,继续沿着浮桥往西岸冲。
西城敌军当机立断,解开了几道竹纽,让几艘浮船飘走,生生制造了一段空档,让黄头军过不了河。
与此同时,岸上还有膀大腰圆之人手执巨斧,奋力劈斩铁链——浮桥若无铁链固定,会被河水带动着飘飘荡荡,行走不太方便,也容易损坏。
黄头军士卒站在浮桥断口大声咒骂,同时调来弓手,与渡口附近的匈奴兵对射。
箭矢你来我往,血腥无比,河面上的尸体以令人惊诧的速度增加着,触目惊心。
“让开!”后方传来一阵大喊。
挤在前方地黄头军士卒不知道该怎么样,情急之下,有人向前冲,沿着断口跳了下去。
此处离西岸只有不到十步,河水不是很深,但淤泥着实恼人,简直寸步难行。
匈奴人趁机连连发箭,将这些跃入水中的壮士尽皆射死。
工匠已经来到了断口处。
刀盾手们举起大盾,密密遮护,不留一丝缝隙。
工匠们满头大汗,将抬过来的小木船放入河中,临时用麻绳固定住,再铺上木板。
片刻之后,盾手们发一声喊,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板就冲上了岸。
浮桥之上,火把长龙一眼望不到头,无数军士趁着敌人军心不稳、连续造反的有利时机,奋勇冲上了黄河西岸,将城外的敌军杀散,稳稳守住了桥头堡。
而匈奴人的士气确实非常低落,刚刚冲上岸的黄头军不过三百余人,黑矟军更是只有百余,但根本没有阻截他们的步卒,也没有准备将他们冲进河里的甲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上了岸……
第一百七十九章 长草的人心
冯翊郡共有九县,治临晋县,国朝改名大荔,匈奴又改回了临晋。
此城南临洛水,县东北不远处有大荔国故王城,自古为交通要道。
冯翊氐羌起事,出动了三万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里应外合之下,占据了此城,尽夺匈奴人囤积于此的粮草、军械。
你若问为何氐羌有在冯翊有如此大的势力?那就要怪后汉了,曹魏、国朝也能分一分锅,但后汉是主要责任。
国朝武帝年间,曾经统计过户口,冯翊郡八县(刘汉有九县)共七千七百户,也就三万余人的样子——这个户口还是不分胡汉的,只要是编户都算。
当然,数据肯定是假的,大量人口没统计进去,也没法统计,朝廷没这个能力。
但即便翻一倍,也就七八万人,但冯翊有氐羌十余万人,人口结构可见一斑——在这个关中三辅之地,晋人搞不好已是“少数民族”。
氐羌取临晋后,坐镇华阴的刘粲移师郑县,遣兵渡渭水北上,试图攻取临晋。不料氐羌还挺有战斗力,在洛水北岸扎营,不断派遣游骑南下,与匈奴交战。
刘粲现在也很难。
当年带过来的一万七千余禁军,多年扩充后,不过两万余,连带着长安的六千亲军,总共也就这两万六七千人比较能打。
其中还有接近万人是骑军,已被派遣北上,堵截南下的鲜卑骑兵,防止他们自上郡直冲而下。
剩下的一两万人左分右分,委实不太够,能不能击溃隔河据守的氐羌很难说。
所幸氐羌也不急着南下。
他们只在冯翊郡内不断煽动叛乱,将更多的丁壮裹挟进来,其中甚至包括与他们关系密切或互相联姻的晋人豪强,叛乱兵力不断增加,冯翊诸县次第失陷。
这便是七月初六时刘粲所面临的严峻局势。
而在这一天,渡河西进的晋军越来越多,侯飞虎甚至带着黑矟左营,将他的将旗立在了河西县的大地上——蒲津关西城所在地,刘汉析临晋县地而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