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33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6      字数:3704
  甚至就连鲜卑都有不少,主要来自普部、达奚部,以及四年前投降而今非常忠勇的——或许是故作忠勇——拾贲部、乌洛兰部骑兵。
  他们的出现,让正在迁徙中的独孤部牧民更为惊慌,几乎有四散而逃的架势。
  或许,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无独有偶。
  代国南都平城诸门紧闭,城内各条街道上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随后便是猛烈的喊杀声。
  亲军侍卫一部被堵在军营内,离武库只有一步之遥,却始终冲不过去。
  对付他们的同样是亲军侍卫,密集的箭矢自他们手中射出,将曾经的同袍尽数屠戮于军营之内。
  一间间公卿府邸的大门被撞开,男人的喝骂声、女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浓郁的血腥气飘荡了很远,直令人作呕。
  城外的几座庄园也遭到了围攻。
  辅相卫雄、左将军莫含带着大群汉兵,将刘路孤家的庄园抄掠一空。
  留守的高柳镇兵也出动了,联合自新兴、雁门北上的四个龙骧府府兵,在平城周边弹压,维持秩序。
  草原政争,一点不复杂,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动手之前,都知道可能会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甚至离散人心,但就是忍不住动手。
  只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草原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他们这种直来直去的传统。
  令人惊讶的是,平城东市居然还照常营业,一点没受血腥杀戮造成的影响。
  从远方俘获而回的数千杂胡人丁,此刻正像货物一样以车作为计量单位,一车车被毌丘氏、羊氏的商队买走,输往洛阳、汴梁。
  这是此次战争的红利之一:俘虏。
  或许也正是这种买卖的存在,让阴山以南诸郡(云中、马邑、凉城、定襄、五原、朔方六郡)对大梁起了不少好感。
  这便是王氏如今的底气之一。
  经济层面的嬗变润物细无声,但却极其有效,且势不可挡。
  刘路孤及其党羽完了。
  第七十一章 积极要求进步
  曹嶷刚从东木根山返回平城。
  两相一对比,还是更喜欢平城一些。
  都是草原,但差别太大了。
  北边的草长得太稀疏,草与草之间裸露着大量沙子,只有河畔及山麓才长得好一些,不多的农田也开辟在这一片。
  平城这边的牧草就紧密多了。开花之后甚至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蜜蜂飞来舞去,辛勤忙碌着。
  单于都护府的人甚至帮云中郡培养了一大批养蜂人。
  蜂蜜本来就是草原主要特产之一,以往主要靠采野蜜,现在人工养蜂。
  这种技术在中原也是比较先进的。
  蜂箱是由前晋张华在一本名叫《博物志》的书中记载,出现的年头很短,应该是晋时才有人尝试收捕野蜂,而在此之前多为野放。
  平城东市已经出现了大量蜂蜜、蜂蜡,售价肯定比粮食、肉奶高多了,但比起中原蜂蜜的价格,不值一提。
  今日曹嶷就遇到了亲自押送大批牲畜、奴隶、皮革、鸟羽以及蜂蜜至平城的徐澄之。
  徐澄之是徐州东莞人,曾为徐州治中从事,前后侍奉过多位徐州幕主。
  幕主经常换,治中从事却一直干了下去。
  他是王衍的人,出任凉城大农也是王衍的安排,至今已快一年了。
  “少监。”见得曹嶷后,徐澄之率先行礼。
  凉城国大农理论上来说没有品级,有也是代国的官品,和中原不是一套体系。但在单于都护府深耕云中、马邑、凉城三郡数年之后,从代公兼任副都护开始,陆陆续续有好几个人兼领幕府官职。
  比如,幕府分置左右长史,左长史仍是何伦,右长史则是代国辅相王丰。
  再比如,幕府分置左右司马,左司马为孙和,右司马则是代国镇西大将军郁鞠。
  二人之下,还有参军、从事中郎、督护各一人。
  这个目的,一是为了模糊单于都护府和代国朝廷的界限,二是为了让代人分享权力,进入体制,以更好地调动代国的资源。
  他们不是代公,只要有官当,仍掌握一地大权,管你上头是谁?
  初时可能心理上还不适应,或念旧恩,或谓胡汉有别,所以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大梁天子的改革,从来都是循序渐进,而不是一步到位,给你留下充足的缓冲时间。
  所以,凉城大农这个职位有个潜规则下的官品:正六品,比少府少监(正五品)低两级。
  “弘道,以你我的渊源,何须如此?”曹嶷一把扶起徐澄之,责备道。
  徐澄之眼睛一亮,低声问道:“天师——”
  “哎,往事休要再谈。”曹嶷咳嗽了下,略微有些尴尬。
  天师道历来受打压,被晋廷蔑称为“妖贼”,梁朝开国后又有什么区别呢?
  今上为晋臣时,可是残酷镇压过天师道徒起事的啊。
  徐澄之伯父、东莞徐宁徐安期可是鲍靓的弟子。
  而鲍靓精通尸解之术,永嘉年间已带着大批门生弟子及其家人,并徐州豪族徐宁、臧琨一起南迁,开馆教授炼丹、尸解之法。
  前几年,鲍靓见葛洪“道术非凡”,于是将女儿鲍姑嫁给他做续弦妻,夫妻二人一起研究炼丹、医药。
  老岳父鲍靓还在研究尸解,因为他年纪渐渐大了,得为死后如何超脱于世考虑。
  徐澄之没有跟着南下,但他确实是正儿八经的天师道徒。
  曹嶷不知道他有没有私下里开馆收徒。
  你可别让一帮拓跋鲜卑学了道术啊,万一战场上来招狂风大作,岂不完蛋?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弘道,你带来的牲畜、生口、蜜蜡我收了,有多少收多少。你以后好生做官,别乱来。我看你也挺有本事的,心思要放在正道上啊,翼护一方百姓,令其安居乐业不好么?”
  “超脱了世人,却超脱不了自己,唉。”徐澄之听了有些不甘心。
  说实话,他都想跑江南去了,道术使我快乐。
  “今上不喜天师道。”曹嶷见了,低声叮嘱一番:“他是太白星精,法力非凡,你斗不过他的。”
  徐澄之悚然一惊。
  太白星精何等伟力,确实斗不过。不过,若今上建个神国就好了,统治天下不比现在容易多了?
  见徐澄之已经受到了震慑,曹嶷不再多说,而是看着那些蹲在墙根下的男男女女们,问道:“哪里来的生口,怎如此瘦弱?”
  “西征诸部回返后献给王夫人的。太夫人在凉城避暑,遂命我带人将生口送来此地,共一千二百人。听闻是路上顺手打了几个不愿献上牛羊的部落,贵人都被弄死了,部众分作数处。这一千二百人,来自三个不同的部落。”徐澄之说道:“长途跋涉之下,可不就瘦弱不堪了么?其实都是饿的,身子没病。”
  曹嶷点了点头,道:“看他们命好不好了,若走到晋阳还活着,便能活下去。”
  “怎少府也采买奴婢了?可是官奴不够?”徐澄之问道。
  官奴耕作官田,是官员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来源一为俘虏,二为罪人。
  “少府园户耕作园囿田地,与官奴何干?”曹嶷摇了摇头,道:“这是放牧屯田用的。”
  少府是皇帝的钱袋子,平日为宴会、祭祀提供各色用品,逢年过节时再拿些粮肉果蔬给官员发福利,俸禄不由他们支出。
  “去哪里屯田?”徐澄之问道。
  “淮上。”
  “那得死多少人?”徐澄之大惊。
  “少府要为天子分忧。”曹嶷正色道:“淮北屡遭侵掠,人烟稀少。淮南新得,更是地广人稀。此等沃土,既可圈牧场,又可耕作。说你不要整天醉心道术你还不听,为官之道是什么?可懂?”
  “揣摩上意。”徐澄之下意识说道。
  曹嶷一窒,干笑道:“弘道你还是很懂的嘛。少府监庾公已上奏天子,请于淮上置园囿,发园户五千放牧牛马、耕作农田。老夫本来都要回去了,没办法,遂多留几日,采买些生口。”
  “胡人去了那边,不消两年,得死一半人。”徐澄之说道。
  曹嶷闻言笑了笑,道:“你这些生口,我看精壮不多,打算作价几何?”
  “两匹杂绢一个人,不分男女老幼。”徐澄之回道。
  “我带来的是河内绢、清河绢,一匹一个,全买了。”曹嶷说道。
  徐澄之盘算了下,河内绢、清河绢确实更值钱,于是点了点头,道:“好。不过须得请示可敦。”
  “太夫人。”曹嶷纠正道。
  “须得请示太夫人。”徐澄之立刻改正口误。
  曹嶷满意地笑了,又道:“你看,一绢胡而已,死了又如何?再买就是了。强者就留在北地,转售给官私之人,羸者补户,想反也反不起来。”
  “让胡人知道,下次就要涨价了。”徐澄之说道。
  “随意。”曹嶷满不在乎地一挥手。
  经营多年的河南一户纳绢四匹半,绢帛多不胜数,反倒粮食没那么多。
  不过他很快想到了一件事,问道:“代人收了这么多绢帛,怎么用出去?”
  “现在代人也爱享受了,衣帛者很多。”徐澄之说道:“再者,有西域胡商收这个。”
  “什么?胡商?从哪里过来的?”曹嶷有些惊讶。
  “从北边草原过来的。”徐澄之理所当然地说道:“曹公不会以为胡商只走凉州或河州吧?据我所知,一旦凉州、河州路不通,就有胡商走草原,甚至还有远至扶余、高句丽的呢。”
  “原来如此。”曹嶷感慨道。
  “代人卖一生口,不过得绢二匹罢了,但这些绢转售给西域胡商,其利大增。至于赚多少,却不是我能知晓的了。”徐澄之说道:“而西域胡商得知代人手里有大量绢帛,还卖得比较便宜后,这两年走北线草原的商队越来越多。曹公你去一趟夏宫就知道了,殿中有诸般珍宝,可不比世家大族差。”
  “夏宫?”
  “就是凉城宫。”徐澄之道:“夏日暑热之时,太夫人携代公至凉城巡视,大会诸部。冬日大雪纷飞之时,巡视长春宫,那里有温汤,故又称‘冬宫’。”
  曹嶷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