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19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3420
  西方又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更多的梁军赶到了。
  他们在狭窄的战场外停下,迅速调配部伍:重甲精卒居前,普通兵卒居后,墙列而进。
  长堤上也有大队兵马杀至。
  “阿爷,撤吧。”陶斌冲到近前,大声说道。
  他们身后其实已经响起了嘈杂声。那么多人在仓皇撤退,又怎么可能没有影响呢?
  不如趁着梁军大队人马还没赶至,先退了再说。
  陶侃并不答话,只死死看着西边正在整队的梁军步卒。
  陶斌朝亲兵们示意了一下。
  众人会意,直接架起陶侃,道:“明公,撤吧。”
  陶侃还有不到二百亲兵,见状大吼一声,齐齐前冲,完全是不要命地疯狗打法,将对面的府兵冲得节节后退。
  陶斌带着自己的二百亲兵紧随其后,向梁军杀去,同时下令登陆而来的两千余荆州兵往水寨方向撤退。
  南门之外,哭喊之人越来越多,隐隐夹杂着大片叫骂声。
  蛮夷兵、湘州兵、豪门僮仆狼狈地冲了出来。
  他们刚刚收到撤退命令,立刻明白被留下来当替死鬼,虽然人家总算没完全丧尽良心,还知道让他们撤。
  整个城南一片混乱,仿如末日降临一般。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丢下
  城南一片混乱,城东也不遑多让。
  这一波下船的不是什么精锐兵马,多为水军兵士。他们也没多少战斗意志,只是虚应故事罢了。在被梁人发现后,只稍稍抵挡了片刻,便自行溃散了,向船只所在方向撤退。
  梁军缀在后面,轻松惬意地砍杀着,直到船上射来一大批箭矢,无分敌我,一波又一波,将追击得太快的梁军和跑得最慢的吴兵尽数钉死在地面上之后,才终于冷静了下来。
  后续追兵有些胆寒,停下了脚步,任溃兵逃回了船上。
  敌船好整以暇地收拢溃兵,然后慢慢离去,也不想打了。
  岸上的梁军军官一声命令,将跑得散乱的梁军兵卒缓缓收拢,转身向东门杀去。
  门内正有乱哄哄的人群涌出。
  梁军结阵前进,步弓先来一波远射。
  溃逃而出的吴人惨叫不已,大面积倒地。
  整齐的脚步声响起,长枪丛林出现在了街道上。黄头军第二营的军士们齐步前进着,刀盾手居前,抵挡着绝望之下暴起冲杀的吴兵,长枪从后方如闪电般刺出,将敌人一一刺倒在地。
  阵中的兵士们受限于视野,根本看不到敌人的全貌,反正跟着军官命令,挺枪直刺就对了。
  骨哨声一遍遍响起,长枪一下下刺出,军士缓步前进着,脚下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血腥。
  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每个人都变成了残忍冰冷的杀戮机器,有些人甚至都听不到军官的口令,不再注意自己是否紧紧跟在身背认旗的队主身后了。
  反正就是杀,杀!杀!杀。
  直到自己力竭,或者被绝望的敌人杀死。
  也不知道杀了多久,只觉前方突然一空,再也没人朝他们这个方向涌来了,众人高涨的杀意才稍稍消退了一些。
  地面上满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人站都站不稳。大部分是军士,但也有不少老弱妇孺,其中一些人甚至穿着绫罗绸缎,看着就像是富裕人家。
  这并不奇怪。普通百姓基本都躲在街道两侧的房屋内,他们家业都在这里,无处可去。即便能狠下心来出逃,除非能几十家乃至数百家一起,路上互相帮助,不然基本是被人抓去当奴隶的命。
  在这个当口,又怎么来得及如此组织呢?他们只能安安静静地躲在家里,等待未知命运的裁决。
  北城也有人冲杀了进来,只比他们稍慢一些。
  那是银枪中营的锐卒,他们先登城而上,击溃了士气全无的守军,然后打开城门,将更多的袍泽放了进来。
  控制外城之后,一边遣人攻打西门,从背后将敌军击散,再打开城门,不过却没多少人进来了——西城本就没多少兵,主力几乎都被调到南城追击去了。
  银枪军复攻内城。
  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守军了,城门也大开着,显然早就逃散一空。
  银枪军士卒立刻分成几部,控制各个要点,不让乱兵洗掠。
  这个时候,敌人已不仅仅是吴军了,还有随军征战数月的诸部杂胡、诸郡丁壮甚至是一些府兵。他们有很强的破坏发泄欲望,包括但不限于杀人、抢劫、强奸、放火等等,必须随时镇压,无论他是谁。
  老实说,银枪军的儿郎们也想洗城,但他们还是愿意尊奉军令的。天子想得到完整的江陵城,不仅仅是城池,还有城内的人口——其中兴许就有大量手艺不错的制船工匠。
  对银枪军而言,天子的命令是高于一切的,因为他的威望高于一切。
  有他们弹压,江陵就乱不起来。
  ******
  南门之外,一场令人瞠目的大撤退正在进行着。
  有老人被自家子孙扶着,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再也起不来,然后坐地大哭。
  无数人影从他们身旁掠过,每个人都神色惊慌,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使出此生最大的力气,跌跌撞撞,奋力冲向那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遥不可及的湖岸。
  有人被撞倒在地,想要起身时,却被无数人踩在身上。挣扎了几下后,渐无声息。
  有人可能情绪崩溃,弃了刀枪,痛骂道:“我兄弟战死了,我亦欲死战,为何弃城?陶侃狗贼,安敢行此事!”
  说罢,直接坐在地上,放声痛哭:“门户私计!全是门户私计!到头来,卖了满城将士,狗贼!”
  没有人理他,所有人都在争相逃命……
  还有一群人本来还算有章法地走着,但当一蓬箭雨落下之后,立刻就乱了。
  他们四散开来,乱跑乱撞,歇斯底里,不但于事无补,还制造了更大的恐慌。
  陶斌所带的亲兵已经快要被梁军人群淹没了,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刺来的长枪,砍来的重剑,以及锋利的环首刀。
  时不时地,还有尖利的箭矢破空而来,每下都会带走一条人命。
  亲兵将领在不远处向他大声喊着什么,但他听不清,周围太嘈杂了。又或者他已经陷入了某种迷乱的情绪中,根本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
  亲将还待再喊,却被一箭射中面门,仰面倒了下去。
  陶斌这才稍稍有些清醒,扫视四周一圈,亲兵只剩数十人了。
  每个人的盔甲上都是纵横交错的划痕。不用想,被盔甲遮护的身体上一定也有许多大小不一的伤口。
  他们尽力了,对得起自己平日里的慷慨奖赏。
  钱财、女人乃至各种特权,在这一刻全数用生命来支付。
  命运之中,一切都已经标好了价格。只不过有的人幸运,一辈子无需支付代价,有的人没那么幸运,此刻便是还账的时候了。
  当然,你既然做了亲兵,就应当有这种觉悟,第一天起就该明白这些道理。
  没人敢用别人的亲兵,因为他们深受主将厚恩,养不熟。
  主将战死,亲兵还活着,那也是不可接受的。
  陶斌苦笑一声。
  身后全是拥挤的人群,他想逃,但逃不掉了。
  既如此,不如死得好看一点、悲壮一点,也能让陶氏在朝廷那边能交待得过去。
  想到此处,他推开数名亲兵的遮护,手持一柄长刀,迎着梁军人群就冲了上去。
  在这一刻,他居然想到了五石散。
  若能服下五石散,再灌几口冷酒,然后在飘飘欲仙的感觉中战死沙场,似乎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可惜,死到临头都没能来最后一口。
  陶斌冲进了梁军人群之中。
  一瞬间,步槊、长枪、大斧、木棓重击而下,让他口吐鲜血,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槊刃顺着甲叶缝隙刺进了小腹,流血不止。
  大斧劈砍在肩膀上,斩碎了甲片,肩胛骨可能也断了。
  木棓重重敲击在胸口,盔甲就像纸糊的一样,根本挡不住这些沉重的钝器击打。
  陶斌倒在地上,意识都有些模糊了。
  原来,书中说的都是假的!
  战争根本没诗文中说得那么壮怀激烈,那么令人神往。
  他死得一点都不壮烈,临死之前甚至没能拉到一个垫背的,更别说手刃数十贼兵,力竭而亡了——他本幻想自己至少能手刃数人的。
  他死之后,面部的表情一定十分难看,甚至可以说是丑陋。
  没有威严,也没有任何尊严。
  都是假的!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文人乱写的!
  陶斌想笑,却已控制不住面部表情。
  全身各处的痛疼一波波冲击着他的大脑,到最后连念头都模糊了。
  天好像暗了下来。黑暗之中,唯有一抹雪亮落下。
  “咔嚓”一声,陶斌的头颅被大斧斩断。
  残存的亲兵没有任何幸理,不可能再活下去了,遂齐齐发一声喊,冲进梁军阵中,势若疯虎,以命搏命。
  府兵一个接一个被击杀,痛苦倒地。
  亲兵也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飞快消融。
  渐渐地,他们最后一波亡命攻势如同丢进平静湖泊的石子一般,溅起了一团涟漪,又慢慢平静。
  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任何壮烈,就只是冷冰冰的杀戮和死亡,双方都是血肉磨坊的燃料。
  这就是战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