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22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7      字数:3943
  韩王邵彦(十六岁)、七皇子邵雍(十五岁)以及绵娘(十二岁)也来了。
  裴灵雁为邵勋生了三子一女,今日算是到齐了。
  沈氏还是老样子,明明都成婚了,依然害羞无比,脸像块红布,一副小儿女模样。
  绵娘行完礼后,便坐在嫂嫂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沈氏羞不可抑,往往绵娘说个七八句,她才回一两句。
  裴灵雁对这个儿媳谈不上多满意,但也不讨厌。只能说,她看中的人没能嫁给念柳,微微有些遗憾。
  邵勋则带着邵勖,行走在幽静的竹林边。
  “下个月暮儿成婚。”邵勋说道:“待参加完婚礼,念柳你就去襄阳。那边要开坊市了,你为少府市监,责无旁贷,把它管起来。为父要看你怎么从无到有建立一个坊市,一定要做好,做得漂亮。”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让别人无话可说。”
  念柳听了,乖巧地应道:“儿知道了。”
  邵勋想摸他的头,一想儿子都娶媳妇了,是大人了,再这样不太合适,遂收回手,看着念柳,道:“你是我和花奴的孩子……”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为自己的偏心自责。
  他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啊,难免爱屋及乌。
  “总之办好差遣。”他叹了口气,说道:“江陵幕府那边,你挂个从事中郎的职衔吧。”
  “父亲为何不让儿去江陵?”念柳问道:“江陵乃商贾聚集之地,货殖甚于襄阳数倍。儿去了那边,更有用武之地,还能就近招抚巴陵沈氏族人,省得来回传递,耽误事情。”
  邵勋哑口无言。
  到了最后,终于摸了摸儿子的头,说道:“你终究是我和花奴的孩子……”
  “可是担心儿染病?”念柳问道。
  “说甚胡话?”邵勋脸一板,说道:“在襄阳不要乱跑,更不要去江夏、竟陵、南郡。”
  念柳应了声,没再强求。
  “春郎也十六岁了,你觉得为父该把他安排到哪里?”邵勋又问道。
  “五弟性纯,就让他在西苑吧。”念柳说道:“还可时常入宫看望爷娘。儿在邺城时,常恨不能于跟前尽孝。今远赴襄阳,便让五弟代劳吧。”
  邵勋听了这话,非常高兴。
  有人爆他金币,也有孝顺孩子送他金币。
  三郎在邺城时,给他做了一双狼皮靴,非常暖和,去年冬天就穿了,直暖到心里。
  当然,邵贼是什么人?面善心黑。
  后来他让三弟邵璠暗中查访,得知确实是三郎带人进太行山打猎所得,这才心满意足。同时暗暗高兴,老三终于没那么“软”了,比以前有进步。
  这也让他更确定了一点:儿子们虚岁十六就开始任事,或许会出差错,但不要急着给他们下结论,人是善于学习的,是有可能进步的,要慢慢观察。
  但三郎从小就性情仁厚,为人孝顺,友爱兄弟姐妹,这一点从来没变过,让邵勋非常喜欢。
  而且,在经过一番历练后,他比四年前更聪明、更敏锐了。方才一听到在江陵幕府挂职,就明白自己有招抚重任——其实,只要不傻都知道,赵王妃姓什么明摆在那里,邵贼这么想纯属偏心了。
  “沈氏子弟之外,江贼水匪亦可招募。”邵勋又道:“襄阳、江陵、杨口的商徒,可适当给些好处,收买之,或有奇效。若有商徒敢去江南建堡寨,可封官许愿,将来若能发挥作用,都是你的功劳。”
  “是。”念柳应道。
  三月很快过去了,四月初的时候,单于都护府送来消息:代国太夫人王氏刚刚避免了一场刺杀,清洗一番后,终于决定携代公南下洛阳面圣。
  第一百六十四章 晋祠
  四月初十,车队刚过晋阳,雨水忽至。
  前方出现一座军镇模样的小土城,不知道是不是某个龙骧府驻地。
  细雨初落时,土墙上就泛起了黄褐色的水光。
  戍卒拿来苇席,一段段覆盖住墙面。雨珠沿着苎麻绳结成的网格蜿蜒而下,形成一道道水帘。
  军士们已经披上了蓑衣,衣下的甲胄泛着冷光。他们意态闲适,手拄着长枪、步槊、长戟之类五花八门的兵器,静静看着远方。
  远处大大小小的山谷在雨幕中化作深浅不一的墨团,松柳在风中划出青灰色弧线。山中羊马嘶鸣,牧人紧张地驱赶着牲畜,寻找避雨之所。
  雨越下越大,渐成铺天盖地之势。
  驿道两侧的引水渠开始翻涌浊流,裹挟着落叶、草屑的泥水漫过木制闸门,不断向前冲刷着。
  “哞……”牛车的轮毂深深陷进软化的黄土,怎么拉都拉不动,穿着蓑衣的驭手气急败坏,正要催促之时,却被毌丘禄拦下了。
  他唤来一人,道:“前方就是晋祠龙骧府了,你去交涉一番,再请代公和太夫人到城中暂歇。给军府的人说清楚了,车队中有贵人。”
  “是。”此人会意,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没过多久,晋祠龙骧府就派了一位部曲长史前来接待。
  “部曲督呢?”毌丘禄问道。
  “去洛阳上番了。”长史答道。
  “部曲督亲自去?”
  “轮着来的。”长史挥手喊来了十余名府兵,将车队接引进军城内,嘴里说道:“部曲督、部曲将、副部曲将乃至我,都得轮番带队。”
  毌丘禄点了点头。
  车队进城后,商队驭手、马夫、护卫乃至大队鲜卑骑兵,就只能在外面一个有些破旧的木头营垒内居住了,听说还是军城建起来之前他们临时居住的,几乎快废弃了,如今堆满了杂物。
  毌丘禄亲自来到两辆最华丽的马车前,看着一前一后下车的代公拓跋什翼犍及王夫人,说道:“雨势颇大,代公及夫人今晚可于此暂歇。”
  十二岁的拓跋什翼犍身量颇高,嘴上长着淡淡的绒毛,一副即将长大的少年模样。听到毌丘禄的话时,并不回答,只粗声粗气问道:“住哪?”
  部曲长史冷眼旁观,闻言上前,道:“代公请随我来。”
  拓跋什翼犍板着一张脸,径直跟了过去,身边还簇拥着十余名少年。
  “夫人……”毌丘禄又道。
  “就住此处吧。”王夫人点了点头,朝前方走去。
  中常侍宣怀带着宫人、内侍紧随其后。其中有人撑伞,有人抱着日常用品,还有人抱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毌丘禄凝神望去,大一点的是女孩,五六岁的样子,梳着草原上常见的小辫子,小脸红嘟嘟的,煞是可爱。
  小一点的是男孩,两三岁左右,头上戴着顶高高的毡帽,看起来有点滑稽,此刻正睁着大眼睛不断打量着周边,显然十分好奇。
  这一整个车队中,包括代公、王夫人以及带兵护送的鲜卑贵人在内,都没这两个孩子重要,至少在毌丘禄眼里是这样。
  王夫人一行人住在的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据闻是晋祠龙骧府官员日常办公的地方,兼作邸阁,存放着兵籍、账册、干草、粮食等物事,拥有大小屋舍数十间——其实这个军城本来就不大,街道一眼望得到头,大部分府兵都住在城外的乡村内。
  王夫人住在最里间一进,离城墙只隔着一条街。院墙中间甚至还建了一个阁楼,号“百尺楼”——其实压根没有百尺。
  百尺楼是典型的军事用途建筑。
  可登高瞭望敌情,可压制敌方弓弩,也可作为指挥用的高台,此时上面就挂着一面“梁”字大旗,已为雨水打湿,紧紧裹在旗杆上。
  王氏踩着吱嘎作响的木质栏杆,拾级而上。
  婢女、内侍、护卫跟在后面,不敢多问。这个女人在二月间又清洗了一批官员,威势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雨依然在下,不过稍微小了点。
  百尺楼上的戍卒已经撤走了,王氏站在上面,吹着满是湿气的南风,衣袂飘飘,清冷中又带着点孤寂。
  远处是碧绿的田野。
  灌溉水渠密密麻麻,从汾水及其支流中引入,反复滋润着肥沃的土地。
  田间有农人在劳作。他们挥舞着锄头,将田埂扒开一个大口子,浑浊的泥水倾流而出,注入灌渠之中。
  汾水似乎也有了点脾气。水势雄浑,哗哗作响,反复冲击着堤岸。
  镇水石兽冷冷看着这些涌起的波涛,似乎只要它在这,汾水就发不了脾气,只能乖乖为人服务。
  松林中渐渐升起了迷茫的雨雾,间或夹杂着哗啦啦的声响。
  驿道自林边蜿蜒前伸,一群蓑衣府兵腰悬钢刀,似乎刚从外地回返。
  他们身后各自跟着一名麻衣部曲,牵着一头疲累的驮马、驴骡。
  驮兽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因为它背上不仅有食水、器械、甲胄,似乎还有其他东西,比如战利品。
  府兵们意气昂扬,说笑的声音几乎都能传到军府这边。
  临近之时,一群少年郎举着雨伞迎了上去,奔向自家父兄,说说笑笑,亲热无比。
  不知道刚去哪边造完杀孽的府兵一下子温柔了起来。
  有人从马背上取下干酪递给孩子,看着他们满足的样子,哈哈大笑。
  有人从箱子中取出一段七彩绢帛,孩子一把接过,然后奔向军城外的某个宅院,大声呼喊。正在摘菜的妇人见了,眼睛一亮,用娇羞的眼神看向自家夫君。
  还有人则拿起一套满是血迹、枪眼的皮甲,当场给儿子穿了起来。儿子满脸稚气,但也快长到父亲肩膀那么高了。他们的生活,比起父辈而言又上了一个台阶,注定要比父辈长得更高、更壮。
  穿上皮甲的少年郎央求父亲把刀借给他,然后扔了伞,在雨中劈了几下,一板一眼、像模像样,显然是练过的。
  片刻之后,他又跑到自家部曲身前,接过一面沉重的木盾。
  盾面上全是纵横交错的划痕,少年郎左手举盾,护于胸前,右手持刀,斜横于额前,脚重重踏在地上,前进时泥水四溅,气势十足。
  府兵们见了哄堂大笑,纷纷打趣他还要再练几年。
  是啊,一个兵的训练哪有那么简单?
  有人说招募丁壮,不停打仗,打几仗后活下来的就是合格的兵了。但若有选择,你是愿意招募田舍夫还是这些已经从小练了至少十年各种技艺的少年呢?
  他们打起仗来效果真的一样吗?
  王氏收回目光,看向城内。
  仅有南北两条“街道”的军城内,零零散散开了十余家店铺。
  有人顶着一块雨布,匆忙跑进某家邸店。与主人交谈一番后,收下一小串铜钱,然后拿上空空如也的竹篮,又冒雨离开了。
  有妇人举着雨伞,在邸店外低声交谈着。片刻之后,店家小心翼翼地数了二十枚鸡子,放进妇人脚边的篮子里。
  妇人没有走,而是继续说着什么。这次声音有些大,隐隐传来“贵了”等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