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20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991
意外频发、戏剧性拉满的战斗终于来到了稍事喘息的那一刻。
正月初十入夜后,建邺东南部的火渐次扑灭。
到十一日清晨,丹阳郡奏报:钱凤丧心病狂,放火焚烧街巷,被灾房屋百又七十余间,罹难者数十。
城东的死难者人数还在统计之中。
因为建邺令跑了,县丞、县尉躲在家里,各路小吏不见踪影,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壮着胆子来了县衙,工作一时难以展开。
不过据进入到青溪以东的禁军报告,他们已经收敛了三百余具尸体,有的死于刀枪箭矢,有的就死于踩踏乃至溺水了。
有几家防御不够严密的府邸被攻破,几乎满院子都是尸体。
城北同样死伤不少。
长沙王司马硕满门被杀,彭城王司马雄全家被掠走……
一次疏忽,让人渡过来几百人,建邺惊魂一昼夜,死难者数百,可谓惨痛。
十一日午后,建邺禁军兵分两路,一路向东出外城,过燕雀湖,往江乘县而去。
小小一县,竟然挤了琅琊、东平、兰陵、东海四郡国(侨郡),安置了相当数量的南下百姓——便是来自此四郡。
左卫将军赵胤带着四千禁军,以及临时征发的两千余建邺丁壮、各种车辆上千,一共六千五百人,浩浩荡荡杀往江乘。到地头后,他们会征发四侨郡丁壮,彻底剿灭钱凤。
右卫将军刘超率三千禁军,去城外庄园征发豪门部曲,尤其是会骑马射箭的壮士,一起上路,沿着梁军骑兵消失的方向,追袭而去。
王舒坐镇建邺,于各处设卡。
一时间,建邺城到处是拒马和鹿角,气氛相当紧张。
十二日,在皇后的极力劝说下,大晋天子司马裒、皇后山宜男出了台城,携百官公开祭奠死难者,并将两名不慎被活捉的梁军骑兵五花大绑,于部分死难者合葬墓前剜心剖肝。
此举一下子让建邺士民的惊慌恐惧,转变成了对滥杀无辜的梁军骑兵的切齿痛恨。
人心稍稍凝聚。
而战场的核心,似乎也从建邺转移到了东面数十里外的江乘、金城。
等等?似乎?你想多了。
十二日下午,散骑常侍周札趁着无人注意的当口,举家跑到秣陵,勾连好友、乡党,袭杀县令,据秣陵。
周札历数义兴周氏的冤屈,并痛骂从侄周莚,说他是晋廷忠犬。
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关键是周札的檄文中还捎带着骂了长城钱氏……
这个操作就让人很无语了。
但不管怎样,第二个造反的跳出来了。
第四十六章 散装盟友
钱凤反、周札反,梁军骑兵反复冲突,制造混乱,石稹又开金城大门接应,形势可谓一片大好。
但你别急,周札、钱凤是什么好鸟吗?并不是。
拿下秣陵城后,周札第一件事就是纵兵大掠。
他并不是秣陵人,只不过在这里有姻亲,亦有乡党在此为小吏,于是互相勾结,袭杀县令,占据城池。
无奈他一时没什么兵,姻亲、乡党凑起来也不过七八百人罢了,于是大掠全城,烧杀抢掠,将得来的女人赏给军士们玩弄,把得来的钱财拿来招募亡命徒,甚至强征壮丁入伍,很快凑到了两千。
但这种乌合之众能有多少战斗力,可就难说了。
这不,十三日晨,一支队伍下乡筹粮、拉丁,被迎头而来的陶氏部曲杀了个人仰马翻。
陶家是秣陵大族,祖上出过汉徐州刺史陶谦、东吴交州刺史陶基、平定交趾的吴将陶璜、晋交州刺史陶威、陶淑、陶绥等。
到了如今,还有陶氏子弟在江东任太守、县令、军将,甚至王导幕府中都有。
这是一个与晋廷深度结合的吴地大族,结果一夜之间被周札弄死了不少人,这尼玛能忍?谁给你的胆子?
没说的,秣陵豪族陶氏移檄各处,号召四里八乡的坞堡、庄园主们征召丁壮,一起向县城进发,把滥杀无辜的周札砍死,祭奠各家亡魂。
若邵勋在此,看到吴地豪族是这么造反的,怕是也要扶额哀叹。
怪不得南渡士族能在江东站稳脚跟,且一步步发展壮大呢,合着你们自己窝里斗得厉害啊。更缺乏政治智慧,不懂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头铁起来就是干,啥也不管了。
问题是,你们连自己家都没达成一致意见吧?
钱凤能代表长城钱氏的态度吗?未必。
周札能代表义兴周氏的想法吗?肯定不能。
这就是激情造反,毫无规划,乱打一气,最终失败的可能性极大。
而周札在秣陵城内烧杀抢掠,钱凤进入江乘县后,先问当地的吴人索要粮草,不给,干他娘的!干了还不算,还要拉丁入伍。
再问侨置的北方百姓索要粮草,不给,干他娘的!
这一通杀戮下去,直接激起了地方上的极大反弹。
江乘县四侨郡的河南人后裔纷纷抽出藏在家里的弓刀剑戟,与钱凤干了起来,还把他们打得狼狈而逃。若非半途遇到丘孝忠率领的二百骑兵,钱凤甚至都不一定能走得脱。
不过他也是因祸得福,大败追击他的江乘百姓后,收了不少器械、俘虏、粮草,随后与丘孝忠部合流,于十三日午后抵达金城以南数里之处。
彼时石稹、孙松二人正立在城头上,看着汹涌汇聚而来的琅琊国百姓,正思忖着是不是过河与他们大战一番。
便在此时,百余骑自南边袭来,从后方掩杀,将河边的几百人一冲而散。
金城南面有一个小土包,俗名“南山”,琅琊中尉孔坦带着三百人于山上筑寨,立刻下到山脚下,接引了两百余溃兵上山,然后关闭寨门,再不出击。
丘孝忠让钱凤在南山旁扎营,自领车马、俘虏及一部分掳掠来的粮食进入金城,商议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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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也,命也,我也不想这样。”石稹坐在琅琊王府的院子里,一脸苦涩地说道。
他身边围拢着七八名小校,各自脸色不善地看向他。
“你等家眷皆在城中,孙监军已经极力约束了,不侵害你等家门。大晋朝亡国之象甚显,便是这次没亡,下次必然会亡。”石稹继续说道:“事已至此,嗟叹无用。我等当勠力同心,守望互助。去掉不慎死伤的,还有一百三十余人,器械精良,操练也没短少,大可不必自轻。只要精诚团结,都能活下去。”
“况你等乃石氏部曲,我亦是石氏子弟,将来若能走脱,定给你等在乐陵、渤海分地,决不食言。若不愿去河北,江东也行啊。梁帝早晚要打过来,天下一统在即,你等说不定能混个首义之功,将来都是会有封赏的。”
石稹说得嘴都干了,这些队副、队主们脸上神色有所松动,但依然死死盯着石稹,显然对他观感很差。
石稹见状,恼了,遂霍然起身,道:“我知你等看不起我。那就随我去见王妃,由她定夺。”
说罢,当先而走。
其他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齐齐上前,跟在石稹后边。
行走之间,有人还把手抚在刀柄上。
转过一道影壁,穿过两道拱门后,众人见到了正在后院看书歇息的琅琊王妃诸葛文彪。
“王妃,臣——”石稹刚刚上前,话才说半句,就被诸葛文彪甩了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是打你背叛旧主。”诸葛文彪冷冷地看着石稹,然后提起放在脚边的一把剑,递了过去,道:“此剑琅琊王所爱,时常把玩,形同信物。你可持此剑统御府众,保一府安宁。”
石稹愣愣接过剑。
队主、队副们见了暗呼痛快,石稹这狼崽子就是欠打。
诸葛文彪又看向几位小校,道:“今兵荒马乱,君等可将家人尽数送入王府。屋舍不够住,就在廊下、院中搭帐篷,挤一挤塞得下的。”
“从今日起,你等便奉郎中令石稹号令,若有不决之事,可来寻我。”
“府中还有些粮食酒肉,都分发下去吧,给你们家人吃些好的。诸般财物,一并赐下。反正将来或死或走,都与王府无关了。”
说罢,挥了挥手,又坐下看书了。
石稹捂着脸,道:“谨遵王妃之命。”
如果说之前还有点轻视乃至小人得志的话,刚才被扇了这一巴掌后,清醒多了,对诸葛妃起了些敬畏。
小校们则心悦诚服,齐齐应了声是,然后看向石稹,仿佛在说我们要帮王妃看住这个卖主求荣的小人。
一群人退下后,诸葛文彪紧绷着的身体松了下来。
她下意识摸索着怀里的匕首,将其藏好。
傍晚时分,孙松、丘孝忠、石稹三人聚在一起,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一同在场的,还有一位名叫张钦的武学生,原云中(坞)尉,后出任陕(县)令,会鲜卑语、匈奴语。
“仗打到现在,说实话我有点稀里糊涂,不知怎么就走到这步了。”孙松先来了个开场白,语气不是很好,可能心里有怨吧。
丘孝忠静静听着张钦翻译,没有发言。
石稹最近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先是目瞪口呆,再是叹为观止。
说难听点,但凡晋廷应对得力点,都不至于搞成这样。
最直观的便是会稽王司马昱那一批人,两千禁军往五马渡而去,愣是在风雪夜给冲垮了。他就想问一句至于么?
好好在路边列阵,梁军看到其有备,估计调头就走了,根本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江南这个地形,河流众多,真的不利于骑兵冲杀啊,弄到这步田地怕是要被人笑死,虚实也被人看破了。
梁军常年与武昌、湓口、历阳、京口四大外藩的晋军对峙、厮杀,对其战斗力是有了解的,他们可能下意识把建邺的军队也等同于四大外藩军队的战斗力了。
现在一试,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建邺禁军虚有其表,别说梁军了,怕是哪个外藩军队渡江杀入建邺,禁军都得垮,到最后估计还得调其他方伯乃至江东大族兵马入京平叛。
建邺朝廷的底裤都让人扒了。
“为今之计,当定战守之策。”孙松见其他人不说话,便继续了下去:“战,如何战?守如何守?又或者干脆退走。诸君可有良策?”
说完,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其他人。
石稹自忖地位低,比较谦让,只看向丘孝忠。
丘孝忠带着两百骑回返,路上战了两场,死了近二十人,算上先期返回金城的,归属他指挥的足有三百三十骑,大部分来自黄甲营,三分之一来自横冲营。
他的硬实力超过了乌合之众般的钱凤部,更远远压过不过百余甲士的石稹,因此他没有谦虚,用鲜卑语说道:“这边河溪太多,树林子也太多,时不时还有沼泽,能走的话就走,把马舍下也无所谓。若实在走不了,那就打吧,最差就是死而已。”
孙松听了一噎。
这种硬邦邦的武人话语固然干脆,但有时候真的气死人。
你不怕死,我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