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331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8 字数:3725
居丧结束,邵勋遍数空缺的官位,只有鸿胪寺少卿最合适,于是就让他干上了。
庾怿如此身份,一路上却也不敢太过嚣张,盖因他知道兹事体大,万一搞砸了,功劳没了是小事,让战局复杂化才是大事。
三月初二,等待数日后,诸葛恢终于愿意接见他了。
会面地点选择江边的一处观景别院内,时间则是晚上,足见诸葛恢的慎重。
“素闻叔预宽厚豁达,今一见,果如传闻。”门口传来了诸葛恢浑厚的声音。
正跪坐于案几后的庾怿起身行礼:“葛公。”
诸葛恢又仔细端详了下,轻咦一声。
庾怿微微一笑,就站在那里。
作为玄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看相一直是士人必须精研的本事,诸葛恢懂这个不奇怪。
兄长庾亮其实也挺懂这个,不过却说这只是小道,经常不准,不必太过在意。
庾怿问他哪里不准,庾亮私下里说天子长得跟董卓一样,没想到却成事了,奇哉怪也。
庾怿无语,所以他现在也不信这个了。
“叔预额阔而平,此谓‘虚静守中’,与世无争。下颌方圆,此谓有容人之量、性情宽和。”诸葛恢继续说道:“然君之眉宇却谈不上疏而不散。疏朗适中者,谓之豁达。过淡则寡情,过浓则——”
“如何?”庾怿被勾起了一点好奇心,遂问道。
“急躁。”诸葛恢笑了笑,请庾怿坐下。
庾怿还想追问,却被诸葛恢止住了,道:“叔预来此,怕不是要与老夫论及相人。”
庾怿慢慢恢复了平静,笑道:“正要请葛公相天下。”
诸葛恢轻捋胡须,道:“天下之庭在于司州,洛阳便如双眼。然龙睛渐陷而紫气散。山根在于司冀交界处,隐有断纹,主神器更迭。老夫十八岁那年就看明白了这一点,故君子趋利避害,远走徐州,再赴江南。只不过——”
说到这里,诸葛恢喟叹了一声,道:“只不过终究看走了眼。司冀交界之处在于邺城、邯郸,可这两地终究没有崛起新主。老夫曾研究过石勒,可他为邵太白一路追讨,显然不是成事之人。学艺不精,学艺不精啊。”
庾怿听了暗笑,教你装神弄鬼,于是顺着他的话说道:“梁帝起于许昌,如何?”
“许昌位当鼻。”诸葛恢说道:“然太子不立、诸王相争,犹如悬针纹直入唇际,主——”
“主何?”庾怿听得入神了,问道。
“主宗庙血食不继。”诸葛恢看了他一眼,说道。
“一派胡言!”庾怿下意识否认道。
诸葛恢淡淡一笑,不与他争辩。
“江东呢?”庾怿不服气道。
“江东精华在于荆扬,有些事毋须讳言。”诸葛恢说道:“昔年陶侃抚荆州,但重武昌、巴陵,而疏于襄阳。故左颧(江北)青白如尸,右颧(江南)潮红似醉,此阴阳离决之相,后果应验。”
“扬州乃地阁,大江环抱,若承浆穴满,乃丰圆之相。然耳反不贴,主士族离叛。梁帝兴兵,偷渡金城,更如嘴角生疮,此蛟螭噬尾之凶相,必为外邪阴气所坏。”
庾怿怔了怔,道:“如公所言,江东覆灭之局已定,何不趋利避害?”
诸葛恢沉默片刻,道:“王气如人脸,斑疮既生,还可药石相医。”
“药石医好了也是外强中干,不定哪天又生疮了。”庾怿说道:“不如换一副新颜。”
“新颜就那么好么?”诸葛恢问道:“幽平之地,胡汉交杂,便如人之发际参差,此谓逆毛。早年老夫曾往燕地一行,幽州脑后玉枕有天柱骨成之相,此应在辽东,异日光华直射幽燕,未必不可能。”
“凉州祁连雪色侵发,羌胡之众若面上蝇斑,虽不伤根本,久必耗散中气。”
“再加上许昌人中之事——”
诸葛恢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了。
庾怿亦无语。
诸葛恢这些话其实多牵强附会,但他其实是在用相面之语委婉地表达对时局的看法。也就是说,他心中先有定论,然后再去穿凿附会。
“辽东、河陇胡虏乃疥癣之疾,若葛公北上,于天子左右匡正,还有何事烦难?”庾怿说道。
诸葛恢神色一动,但没说什么。
庾怿沉吟了下,似乎怕什么人听见一般,压低声音道:“葛公若肯归义,督刺北地一州何足道哉?三公之位亦不无可能。葛公怕是还不知道呢,令女郎已被送至汴梁,天子特地嘱咐以礼相待,并准许诸葛峻文前去探望。”
虽一儿一女俨然人质,但诸葛恢还是不言不语,似乎在犹豫些什么。
庾怿气得不行,恨不得走过去按着他的头答应。
良久之后,诸葛恢叹道:“老夫已下令水陆诸营退兵,今当保境安民,缉捕盗贼。”
这是拥兵观望。庾怿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诸葛恢想看看建邺朝廷到底能不能挺住。
另外,诸葛恢可能也需要时间统一内部想法。
荆州这么大,不可能每个人的想法都一致,这很正常。
总之,诸葛恢愿意这么晚来见他,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庾怿不着急了,决定过阵子再劝说一次,先让诸葛恢料理好内部。
第五十七章 人心易变
正如纸包不住火一样,有些消息终于传到了建邺左近,比如梁人挺进宣城以及武康沈氏造反之事。
一开始还只是小范围传播,到三月上旬,已然流传甚广,连军中都知道了,包括正在围攻金城的赵胤部。
作为丞相王导的心腹,赵胤不可谓不努力,但他再努力也没用,底下的兵就那样,笨手笨脚,还士气低落,战斗力十分可疑。
但这能怪谁?所有人都有责任。
负责日常训练的官员经常扔下军务,游山玩水去了。
负责资粮器械的官员不知道要准备多少份军资,有些占着官位却常年不见人影的混蛋连自己负责哪个曹都不一定清楚。
不是哪一个人坏的事,而是绝大部分人都在坏事,纵有少数认真负责又有本事的官员想振作,也难比登天。
编练了超过十年的军队就这个样子,他们甚至还号称去淮南、徐州打过几次仗、见过血,结果就这点战斗力。
累了!赵胤实在是累了,心累。
三月初六,原本预定来此的第二批援军不见了踪影,据说水师在广陵外围游弋,陆师则紧急南下去了永世、平陵二县。
当然,也不是一点援军没有。
这一天,会稽王司马昱赶至金城以南,从王羲之手中接过了这支规模接近三千的队伍。
平心而论,这些人不是一点基础没有,粗浅的战阵技艺还是具备的,且由刘琨派过来的北府老卒充任底层军官,中层多为那些从事“不太体面”的兵家子职业的豪族子弟。
统军的中尉兼上军将军贺隰是东吴将门之后,有那么点军事传承。
整体看起来不算差,但成军不到半个月,互相之间不熟悉,战斗力极其有限,也就只能当当攻城炮灰。
但司马昱看起来十分兴奋,十四岁的少年郎已经忘记了正月初九夜的那场耻辱,对战争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兴趣,也是没谁了。
“四千五百左卫禁军损失近半,能有两千五百人就不错了。”
“征集而来的豪门僮仆、县乡丁壮补充过两次人手了,总死伤不下五千。”
“五千北府军折损千余。”
“新来的援军战殁两千上下。”
“死伤过万?”司马昱惊讶道:“梁贼死伤几何?”
“梁贼两次入援,还有城内丁壮、钱凤匪兵、堂邑叛贼相助,总死伤应不下千五之数。”贺隰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竟然七人才能换梁贼一人。”司马昱感觉自己的过往认知被颠覆了,攻城战这么残酷吗?
“还打吗?”他问道。
贺隰点了点头,道:“别看这会打不动了,诸营士气低落不堪。但毗陵那边还在拣选丁壮,准备送来这边,继续围攻。”
“几时能到?”
“旬日之间。”贺隰说道:“金城之战已成意气之争,不打个结果出来是不行了。”
“何不调苏峻部而来?”
“江北局势也很危急。苏峻又按兵不动,显然在观望,不能指望他了。”
“孤听闻军争首重粮草,今军粮几何?”
说到这事,贺隰也有些凝重:“现在是够的,不过多为江东豪族输送而来,侨族却推三阻四。”
司马昱张大了嘴巴,道:“如此,国祚安能长久?”
“殿下慎言。”贺隰说道。
司马昱脸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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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昱最终没在金城那逗留太久。原因无他,环境太艰苦了,吃住在烂泥地里他受不了,于是将部队交给贺隰,自己带着王述、王羲之二人跑到了不远的怀德县。
遇到正在出巡的县令王遐后,他够着头左看右看。
王遐故作不知,从牛车上下来,径直走向一庄园。
庄园前已有人相迎。
“万安,许久未曾见到你了,所忙何事?”王遐大步上前,笑问道。
刘绥揉了揉脸,道:“时局若此,放达饮酒罢了,还能忙什么?”
王遐听了不悦,道:“饮酒伤身,还是少饮为妙。”
“醉死倒好了。”刘绥长叹一声,道:“昔年与羊祖延相善,他劝我留在北地,我却跟着家中大人来了江南。唉,真是一言难尽。”
王遐更不高兴了,脸也落了下来,不再跟他叙旧,直接说道:“金城战事方炽,耗费粮草甚巨,你家庄园可能出粮毗赞军需?”
刘绥一听就诉起了苦,道:“桓子,你我认识多年,我也不瞒你了。去岁收成本就不好,今岁又大肆征丁,前番出了二百兵,至今未还,春耕大受影响,入秋后还不知能收几斛粟。”
王遐听了就头痛,这不是第一家了。
怀德只有两个乡,但挤了好几个侨渡大族。自昨日起上门筹粮,个个叫苦连天,不情不愿。今日跑到刘绥家,居然又是这样,火气顿时有点压不住了。
“万安!”王遐加重了语气,道:“汝叔父昔为大晋侍中,汝亦为散骑郎,簪缨世族,人望所在。今国事艰危,缘何不出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