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04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09      字数:3329
  一起来到洛阳的那帮老头其实都还好,大部分终老于潘园、广成泽,虽然客死异乡,但比起其他人,境遇算不得差。
  一起过来的孩童少年们境遇不一,有人成了开国功臣,有人渐渐走散了。
  邵勋猛然想起曾经有个跑回徐州,然后又被司马越征召入伍还当上小校的人,但他居然连那个学生的面目都记不起了,只知道后来兖州世兵改制后成了府兵军官,再后来就再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此人了。
  这就是渐行渐远吧。
  一开始陪着你上路的人,未必能陪你走到最后。
  而今大权在握、儿孙满堂、佳丽环绕,又有哪些人能陪他走到最后呢?
  邵勋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思绪仍然继续飞扬着。
  潘园练兵、坚守辟雍、太极殿擒司马乂……
  拿着花奴的嫁妆去宜阳建坞堡,保卫洛阳拒张方,与曹大爷一起打听司马越的消息,渡河北上迎天子……
  抢许昌武库、长安围杀鲜卑、肥乡破汲桑……
  一桩桩、一件件,几乎把前半个人生过了一个遍。
  睡意上涌、意识模糊之际,他生出一个明悟:他来这里,就是完成任务的,他背负着许多东西,他注定要负重前行,他注定无法对人诉说很多事情,无论多累都要坚持下去,无论多么累!
  夜色浓重,万籁俱寂。
  跳跃不定的烛光下,宫人迷糊地打着瞌睡。
  邵勋静静躺着,已然睡着。
  一双枯瘦的手吃力地拽着被角,仔细为他盖上。
  仿佛用光了最后一丝精力般,枯瘦的手慢慢垂下,呼吸渐渐停止。
  母亲走了,没有告别。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后事与国事
  天明之后,皇后、太子、太子妃率先赶至,抚床痛哭。
  接着便是太尉裴郃。
  坐在榻旁的邵勋起身相迎,君臣互礼。
  “陛下……”裴郃行礼道。
  “卿自便。”邵勋点了点头。
  裴郃手里拿着丝绢,轻轻来到太上皇后榻旁,先对默然无语的太上皇行礼,然后将丝绢盖在太上皇后脸上。
  这是正常流程,名“属纩”,即用一方非常轻薄的丝绢盖在人脸上,以验呼吸。
  验完之后,便可以小敛了,即为死者换上新衣,移至敛床之上,再覆以锦衾,同时向亲属告哀。
  考虑到这是太上皇后,文武百官、命妇女眷还要入宫祭拜,关系亲近的还要哭丧。
  整场丧仪由内廷女官和太常寺一同操办。
  邵勋来到了院中,慢慢踱着步子,沉默无语。
  片刻之后,太常卿崔遇上前,请示了几个问题。
  邵勋听完后,说道:“晋时国丧、大丧如何操办的?”
  “曹魏以来,提倡薄葬,一切从简。”崔遇说道:“晋武帝遗命丧事从简。发丧三日,太子(司马衷)即皇帝位,改元大赦,群臣奏事如旧仪,并未禁婚嫁、宴乐。”
  邵勋点头道:“家母心善,生前屡赐宫人财物,数次劝我赦放罪妇出宫,她定不愿看到大梁二十一州因而禁婚嫁宴乐。与百姓不便,幽壤之下的她也不会高兴。”
  “是。”崔遇得到了结果,又道:“曹魏以后,玉衣等陪葬用品皆已弃而不用,此事……”
  “从简吧。”邵勋说道:“着太常博士选个上谥,母亲一定很喜欢。”
  “是。”崔遇又问了几句,片刻之后离开了。
  随着日上三竿,过来的人越来越多。
  宗正卿、舅舅刘善是第一个到的。
  “陛下,阿妹可有遗言?”刘善被两个儿子搀扶着,老泪纵横。
  邵勋上前两步,扶住刘善的臂膀,道:“母亲深夜离去,并无遗言。”
  “那就是心愿已了,再无遗憾了。”刘善微微点头,然后入得灵堂,大哭跪地。
  两个儿子用不着邵勋示意,立刻上前安慰。
  祭拜完毕之后,扶刘善入偏殿暂歇。
  丞相王衍来得也比较早。
  君臣见礼之后,王衍先去祭拜一番,然后叹道:“昔年绿柳园初见太上皇后,一晃也三十年了。大行之前,见得儿孙满堂,国势蒸蒸日上,无憾也。天下初平,还请陛下节哀,以苍生为重。”
  “夷甫你也要保重。”看着精气神愈发萎靡的王衍,邵勋说道。
  王衍离去之后,又有群臣、命妇前来祭拜。
  太常寺一众官员接手了整场丧仪,导引接待,井井有条。
  直到午后才稍稍安静了下来。
  邵勋扶着父亲到偏殿坐下,相顾无言。
  刘善走了过来,拍了拍邵父的手,道:“妹夫勿要过于消沉,阿妹也不想看到你这样子。小虫这般有本事,邵氏家业臻至鼎盛,复有何憾?我老矣,已然上不得马、提不动刀,但我儿孙还在。妹夫放心,刘家子弟同心协力,定然死命扶保邵氏基业。”
  邵勋看了舅舅一眼,暗叹一声,没说什么。
  这话既是说给父亲听,也是说给他听的。
  此时此刻,他也不觉得舅舅的话有什么不对。昔年与刘汉大战,舅舅率军留守上党,关键时刻还是亲人更值得信赖。
  邵勋将空间留给了两位老人,自己又来到了院中。
  他只觉得心中烦躁,却又不知道具体的原因,直到看见一身素服的庾文君。
  “夫君。”庾文君轻轻抱住了他,仰起脸,认真地说道:“夫君,你还有我。我会陪你走下去的,一直。”
  邵勋轻轻抚着她的脸,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躲在树后偷看他的少女,一时间感怀万千。
  太子夫妇的身影出现在远处,邵勋没有抬头去看,但心中对太子的些许不满已然不翼而飞。
  不为其他,就为身边这个满眼都是他的妻子。
  这辈子的他,何其幸运。
  群臣、命妇连续来了三天。
  三天后,小敛结束。
  敛者,敛藏不复见也。
  三日而后敛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亲戚之远者,亦可以至矣。
  前三天是小敛,用衣衾遮住死者。
  后四天是大敛,即将死者放入梓宫,陪以生前所用之物。
  古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殡,停棺待葬。殡期不定,少则停棺数日,多则数十年。
  太上皇后什么时候下葬,一切由太常寺主持,目前停殡于仙居殿西北地宫内。
  在外任事的诸皇子这会应该都已启程回京了,太上皇后下葬那天,肯定少不得他们。
  至于落葬地点,因为芒山已然十分密集,邵氏不去凑那个热闹,遂以陆浑山为皇家陵寝所在。
  此山在陆浑县境内,春秋时为陆浑戎聚居地,后为晋国所灭,地名却留下了。
  陆浑山旁边就是广成泽,算是邵勋起家的地方了,颇有纪念意义。
  司马脩袆本来葬于广成泽,后来在邵勋的干预下,已落葬陆浑山,不过在皇家陵寝范围之外。
  之所以如此,乃是邵勋记起了司马脩袆临终前的那句话:“我想离你近一点。”
  修容卢氏也下葬了,同样位于陆浑山,不过并非正在修建的主陵园,而是单独成墓,坐落于主陵旁边。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主陵是将来邵勋和庾文君的合葬墓。
  ******
  梓宫停殡之后,邵勋又在仙居殿内住了一段时日,主要是陪陪父亲。
  父亲虽然精气神断崖式下降,但比他想象得坚强。
  三月中旬时,便让邵勋赶紧去前朝,别耽误了大事。
  作为天子,邵勋居丧期以日易月,所谓九个月其实也就九天罢了。
  不过他还是很注意影响。
  已经怀有身孕的嫔妃产子之后,不再昭告前朝,只报予太常寺、宗正寺知晓。
  至于原因,当然是服内生子的规定了——没有具体法律条文,但却是社会约定俗成的共识。
  以顶格的服丧三年(实际二十七个月)为例,服丧期内,孝子有一条重要要求就是“不入内室”。
  虽然在实际执行中,很多人不守规矩,孝期生子的比比皆是,但没被人发现不要紧,发现了就要被非议。
  后汉陈蕃当乐安太守时,听说郡内有个人是大孝子,在墓道里为父母守孝二十年不出。
  陈蕃十分钦佩,于是亲自去墓地拜访,结果发现此人五个儿子全是二十年居丧期内出生的,搞不好还是在墓道里出生,自觉被耍了,怒斥其“诳时惑众、诬于鬼神”。
  司马晋以孝治天下,进一步强化了丧服仪礼。但男欢女爱总有人忍不住,故丧期内生了孩子,大多隐匿不报,尽量不让外人知晓,甚至有狠人直接把孩子溺亡。
  那么丧期外怀孕,丧期内生子怎么算呢?别急,孩子是可以计算怀孕期的。
  丧服仪礼发展到唐代,进一步整理魏晋南北朝规定,写入法律条文:“在父母丧生子者,皆谓二十七月内而怀胎者。若父母未亡以前而怀胎,虽于服内而生子者,不坐。纵除服以后始生,但计胎月是服内而怀者,依律得罪。”
  也就是说,“丧生子”的定义就是守孝期内怀胎者。
  父母死前怀胎,在丧期内出生,没事。
  丧期外出生,但是守孝期内怀胎的,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