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493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883
  “你派人在宣城大肆搜刮野蚕茧,再转手贩卖至北地,便不算实事。”邵勋说道:“可你若将针线、布匹、野蚕茧交给乡间民人,让他们在农闲之余做绵衣,这便是实事。”
  “北地绵衣降价,女儿也出力了啊。”符宝辩解道。
  “你确实出力了,但还不够。”邵勋说道:“赚快钱会上瘾的。”
  说到一半,他又叹了口气,道:“罢了,女儿大了不由人。你自己看着办吧,阿爷只是希望你不要和那些终日钻营倒腾之人一般。”
  符宝沉默片刻,嘟囔道:“绵衣做不得,以后怕是要让罽布打得落花流水。便是做也要做葛衫、蕉葛衫,这个可以长久。”
  “可。”邵勋说道:“你有空倒是可以去寿春看看,那边有羊夫人的庄园。看完后就知道该怎么治产业最好了,我可是万分希望江南能有越来越多的产出输往北地啊。有朝一日,兴许——”
  邵勋摇了摇头,没说下去。
  “四月坊市开了后,你陪阿爷去看看。”他说道。
  第六章 打窝
  四月初一清晨,随着一通鼓声,坊墙上的大门轰然打开,早就等不及的商徒们摩拳擦掌,纷纷准备入内。
  市令坐于门一侧的案几后,挨个检查每个商家的档籍、商旗。检查完后,点头说一声“可”,在门口站岗的少府园户丁壮就将交叉的长戟松开,放人入内。
  说是“人”,其实往往是一整个队伍,人员、车马众多,车厢内满载货物,死沉死沉的。
  邵勋站在坊市内一座高楼上,坐在窗口看着。
  屋内还有数人,分别是皇后庾文君、贵嫔裴氏、淑媛毌丘氏、太子邵瑾、赵王邵勖、燕王邵裕、汉王邵渥以及新近被册封为曹公的邵粹(母刘野那)——他算是第一次跟邵勋出来见世面。
  屋后一个小隔间内,“刺啦”之声直响,似乎在做什么好吃的。
  众人没受影响,继续看着下面。
  最先进来的打着“郑”字旗,可能是荥阳郑氏的买卖。风吹起盖在车上的篷布一角,露出了底下密密麻麻的坛子。
  “卖酒和醋的。”邵裕坐到邵勋对面,说道:“潘思愆和我说的,他家以前也做这个,后来弄不过郑家,便改做荏油、麻油了。”
  “做得大吗?”邵勋问道。
  “荥阳虽然荒地不多,但还是有一些的。”邵裕说道:“白苏、紫苏可以喂牲畜,籽拿来榨油,两头赚。”
  说话间,亲兵又给众人端来了油炸好的细环饼。
  邵裕见了一怔,看向父亲。
  “还记得八年前的那天么?”邵勋微笑道:“那一日,阿爷和你们坐在洛阳南市的阁楼上,看着下方。当时有个卖油人,叫郑——”
  “郑虔,许昌人。”太子记性很好,第一时间说道。
  “就是此人。他以卖荏油起家,而今油坊十余,遍布颍川、襄城、汝南、河南四郡府,长子入了梁县武学,次子、三子在家治产业,幼子习武不辍,管着一帮僮仆。”
  “此人多年前不过前晋宫中一匠人,而今竟已是豪商,实在离奇……”太子感慨道。
  “只有乱世才有此等机会。”邵勋淡淡道:“今天下安定,这类机会越来越少了,郑虔运道不错。我给了他机会,他抓住了。”
  邵瑾、邵裕对视一眼,知道父亲在说什么。
  “吃饼。”邵勋夹起一块细环饼,递到毌丘氏嘴边。
  毌丘氏也想起了当年的往事,眼波流转地接过吃了。
  她是陪嫁的媵妾,虽然庾文君对她们很好,但说实话她们还是一直生活在皇后的阴影下。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爱恨情仇,毌丘氏要求不高,只要陛下百忙之中分出一丝精力,注意到她就好了。
  今日天子喂她吃细环饼,显然还记得八年前的往事,一股名为感动的情绪顿时在心中翻涌着。
  给毌丘氏夹好,邵勋又开始喂庾文君。
  庾文君顾忌孩儿们在场,不太好意思,不过邵勋坚持,她最终还是吃下了,眼角笑意盈盈。
  邵瑾、邵裕又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反正他们是做不出这种事,太丢脸了。
  “有没有发现今日的饼不一样?”邵勋问道。
  “似乎不绿。”庾文君说道。
  “广成泽培育了一种豆子,榨出来的油。其实此豆也不太能榨油……”
  邵勋的声音慢慢响着,下面街道上已经涌进来了大量商徒。
  军士们清出了一块空地,搬来了桌椅案几,商徒们纷纷入座,各自攀谈。
  又过了许久,商徒们又往前坐了坐,尽数凑在一起。
  市令也来到了现场,先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高楼,然后对着众人坐下,道:“清账。”
  “去岁十月,荥阳郑永开商票予顿丘李岑,计龙币五,约于今日相还,可有误?”武学生出身的市丞大声问道。
  众人纷纷看向坐在第二排的某人。
  郑永是个年约五十的老者,闻言立刻说道:“无误。”
  说完,郑永站起了身,看向李岑,说道:“今予你郑氏所织彩绢四十匹,一匹作价七百五十钱,再予陈留杂绢六十匹,一匹作价三百四十钱,计五万又四百钱,不用倒找我了,就此结清,如何?”
  李岑闻言有些犹豫,挣扎片刻后,摇了摇头,道:“陈留杂绢不要了,不值那么多,你给我两万钱吧。”
  郑永有些不满:“陈留杂绢在关中可卖三百五、三百六,我算你三百四已经不错了。”
  “在河北最多值三百二,有时候清河绢多了,三百都卖不到。”李岑态度很坚决。
  “多给你十匹,这总成了吧?”郑永有些不高兴了。
  李岑思虑良久,最终同意了。
  双方当场交割,市丞将商票收走,就此清账。
  “济阴蔡机,于去岁十月开商票予高平陆和,计龙币四。陆和于——”市丞仔细看了看背书,斥道:“下次写清楚点!陆和于今年正月二十转给了濮阳董遇,可有误?”
  三人齐齐起身,道:“无误。”
  开票的蔡机也不废话,直接让僮仆取来三十贯铜钱,放到市丞面前的毡毯上。
  市丞看了眼董遇,问道:“你可要点一点?”
  “不用了。”董遇摇头道。
  “无需挨个清点,称一下重就行。”市丞提醒道。
  “我信蔡公。”董遇直接让随从将铜钱取走。
  市丞便不再管了,又大声道:“梁郡王观……”
  高楼之上,邵勋一边看着,一边满意地点头。
  “已有规程矣。”他高兴地说道。
  任谁看到自己多年来一直小心呵护的商业市场渐渐有了正规、明确的套路,并且形成了至关重要的交易习惯后,都会发自内心地愉悦的。
  “八年前,洛阳南市开张十五日,二十税一,前五天便收了二百余龙币的税。”邵勋说道:“而去年,春秋两季已收一千五百。汴梁坊市去岁则收了两千余,增长迅速。”
  呃,其实比起正常的赋税,这年头的商税真不算什么。
  以汴梁所在的陈留郡为例,去年田租就收了近七十万斛,以汴梁斗米十五钱来算,这就是一亿钱了,值一万龙币。
  户调又三十多万匹绢,这又值一亿钱以上。
  全国所有已经开办坊市的城市商税加起来,也就和陈留九县近五十万百姓贡献的赋税大体相当。
  商税真要爆发式增长,邵勋其实有办法,即学晚唐以及五代、北宋,在各种商品本来的商税(住税、过税、除陌钱等,加起来也不超过10%)上,分品种加征榷税,如榷盐、榷茶、榷铁、榷马、榷漆等等,有的品种榷税高达30%、50%甚至70%,每一次财政困难就调高榷税税率,以至于晚唐时商税收入最多时接近朝廷财政收入的一半。
  大梁朝还没这个条件。
  现在就收重税,刚刚有点势头的商业市场就要倒退不少年了。
  慢慢来吧,邵勋暗道,先打好窝。
  空军是不可能空军的,事实上唐宋商税都收得很利索,就连蒙元都大把商税,这玩意就明朝难收,真他妈奇怪了。
  清账完毕后,商徒们各自返回自家门面,开始准备货物。
  留在原地的不多,其中一人尤为醒目,盖因其一脸茫然之色,傻乎乎的。
  “此何人?”邵勋手一指,问道。
  “阿爷,此为林邑国客商。”太子邵瑾说道:“去岁范文遣使北上,覆船而亡。此人在另一艘船上,侥幸未沉,自建邺上岸,二月间抵达汴梁。儿听闻后,召其入麟趾殿问对,赐了一些钱帛。还请坊市给他办了商旗,因其携带了不少货物需要发卖。”
  “原来如此。”邵勋点了点头。
  跟着入贡使者一起做生意是很常见的事情,这人很可能是林邑国豪民,与范文有些拐着弯的关系,地位不低。
  “问问他卖的什么?”邵勋又吩咐道。
  那家伙也没固定的门面,就傻乎乎地将货物卸下,摊在毡毯上。时不时有人过去看,却吃不准他的货是什么玩意,不敢下手。
  邵贞亲自下楼,询问一番后,拿了一包东西回来了。
  “陛下,林邑客商说货物多有损毁,而今就剩一种名‘乌爹泥’的货品。”邵贞说完,又补充道:“据懂行的商徒说此为‘梵语’(其实是泰米尔语),应非林邑国所有之物,他们多半转了一道手。”
  说完,将布包摊开,道:“据说林邑人以此物煮茶,有醒酒的效用。”
  邵勋拈起一点,仔细看了看,没有头绪。
  “罢了,看不出来。”邵勋笑道。
  这玩意多半只在东南亚部分地区流行,中国人后世可能感兴趣,但此时应打不开销路,反正邵勋没听说过——当然,他没听说过的多着呢。
  “远来是客。”邵勋说道:“他那什么乌——”
  “乌爹泥。”邵贞说道。
  “对,乌泥爹买下来吧,朕买了。”邵勋说道。
  “阿爷,是乌爹泥。”汉王邵渥说道。
  邵勋瞪了他一眼,又朝众人说道:“而今天下太平,有万国来朝的气象,林邑国商徒都来售卖货品了,这是好事啊,大好事。不怕人来,就怕人不来。来得越多,买卖越兴盛,朝廷收的税就越多。”
  说完,又看向太子邵瑾,道:“梁奴,林邑商人来汴梁毕竟只是少数,他们多去广州。范文当年就是跟随主人家多次往返广州货殖,开阔了眼界,然后逃到林邑国,得林邑王信重,一飞冲天。西域商道固是重中之重,然广州那边海道货殖如何,司马晋漠不关心,你将来可多多留意。”
  “是。”邵瑾恭声应道。
  范文!邵勋暗道,居然睡了一堆主母,人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