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8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852
  村头有一间学堂,空空荡荡。
  孩儿们似乎都放回家过农忙了,教书人躺在一棵梨树下,悠闲自得地看着书。
  再远处,黄云悠悠,涛声阵阵。
  这是一个宁静悠远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曹宪突然想起了今上的几个儿子。
  他家主公齐王尚未就藩,但封国已然定下了,并在做着各种前期准备。
  三皇子、赵王的高昌国是什么模样,他不清楚,只依稀听人提过几次。
  从刻板印象来说,大抵是黄沙、绿洲、土城、驼铃、雪山以及那在洛阳引起轰动的西域奇珍和数不尽的金银。
  四皇子、燕王的辽东国他见到了,印象中是大海、沼泽、商埠、麦田以及成群的牛羊,而今又补上了金戈铁马、鼓角争鸣,或许还有无尽的深山老林。
  这些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多年辛劳慢慢开辟出来的。
  赵王、燕王的位置都很合适,皆能发挥其才干,高昌国有镇抚西域的责任,辽东国则有监视高句丽和慕容鲜卑残部的大任,那么齐王呢?乐浪、带方二郡又是什么模样?
  曹宪还没去过,他现在很有兴趣。
  八月二十一日清晨,一艘接一艘船只驶离安平口,在外海整理队列之后,依次南行,往列口方向而去。
  二十三日正午,他们已经远远看到了山脉和岛屿的轮廓。
  第一百零四章 穷山恶水
  深秋的寒意随着海风渗入衣衫。
  江海交汇处,浑浊的浿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在列口附近与灰黄色的波涛激烈交汇,形成一片独特的水域。
  岸边的芦苇已经枯黄,看着颇为萧瑟。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咸腥味,不仅仅是因为大海,还有岸边烽燧外悬挂着的密密麻麻的咸鱼。
  烽燧是新修建的,顶上站着几名孩童,一边晾晒着海货,一边燃起了柴草。
  兴许是下过雨,烽燧内外浓烟滚滚,孩童们咳嗽着钻了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远处传来了沉闷的角声,正在收割野草的男男女女们收拾起工具,将干草捆扎好,然后驱赶着马车、牛车,向庄园内行去。
  他们并没有显得很急,因为登陆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即便来的真是敌人,他们也要花费半天工夫才能上岸。
  零零散散的马蹄声响起。
  二十余骑自庄园内冲出,飞快驶向了海岸。
  公允地说,列口并非什么良港,直接原因便是多滩涂、浅水,水下还有嶙峋礁石。因此,庄园方面修建了几座长长的木质栈桥深入水中,以利船只停靠。
  这会栈桥上已经聚集了数十人,皆为精壮男子。
  他们穿着粗布麻衣,赤着脚,手里拿着篮子、木盆,惊疑不定地看向海中。
  领头之人赶来一辆牛车,招呼众人过来领取大盾、步弓、长枪、木棓、环首刀之类的器械。
  很显然,这数十人之前正在海滩上挖掘贝类、海蛎,被匆忙召集到了此处,监视即将登陆的船队——即便他们挂着熟悉的旗帜,船型也似中原的,但万事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来的真是自己人。
  在海中漂泊了一会后,一艘船只收起了大部分帆,然后放下了一艘小艇,载着十余人,奋力划向栈桥。
  他们的身影在海中非常渺小,如同一枚可怜的落叶,时而被海浪抛起,再重重落下。
  栈桥上的人稍稍松了口气,应该是自己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艇离栈桥已经很近了,众人看得十分清楚,领头的乃王府右常侍曹宪的录事曹泰,于是扔了一股缆绳过去。
  小艇上的人一把接过,将其系在船头。
  船上、栈桥上的人一齐使劲,将小艇拉了过来,并牢牢固定住。
  曹泰最先被接上岸,当脚踩在吱嘎作响的木板上,看着远处起伏不定、草木稀疏的低矮丘陵,顿时松了口气。
  与曹宪不同,作为东莱曹氏的远支子弟,他已经把家人都搬来了列口,并一口气拿下了数顷田地,奠定了家族几代人的基业——如果不被外人夺取的话。
  是,这里看起来确实有点荒凉。
  尤其是深秋时节,山上灰黄驳杂,山下空空荡荡,但这里的地是能长出粮食的,不比东莱差多少,这就够了。
  “这下一口气来了快两千人了,快准备热水、吃食。”曹泰挥了挥手,吩咐道。
  栈桥上一壮汉越众而出,行礼道:“曹录事,还是老规矩吗?”
  曹泰点了点头,道:“当然是老规矩。”
  说话之时,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一排房屋。
  传闻这是汉代营房的旧址,也有人说是曹魏时代兴建的。他们刚来的时候,已经破败不堪了,唯石基犹存,上部的夯土已然坍塌,杂草丛生,无声诉说着早已湮没的往事。
  他们将其改造了一番,作为新移民的临时驻地——这是天子要求的,称之为“检疫营”。
  任何新移民都要在检疫营待够时间,确定没有发病之后,方可编入庄园之中,成为齐王的庄客——说是庄客,其实将来都要授田编户的。
  收回目光之后,曹泰又抬头看了看,道:“快点!天这么阴,搞不好要下雨。”
  “是。”栈桥上的众人齐声应道,然后准备接应物资、军民上岸。
  ******
  曹宪到二十四日早晨才上岸。
  作为此地身份最高之人,他直接住进了庄园内。
  走过一段弯弯曲曲的土路时,他看到了另一处杂乱的营地,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不知何时,这里营建出了大量的土坯房和半地穴式居所。屋顶覆盖着茅草或芦苇,有人影在其间走动,炊烟细弱,看着有些惨。
  当曹宪靠近时,营地中的青壮男子便用警惕、麻木的眼神看向他。
  几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童躲在一堵矮墙后,时不时抬起头来,怯生生地张望一番。
  女人背着咿呀乱叫的婴孩,时不时哄上两声,语言拗口难懂,听不真切。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浆洗得发白、款式古老的汉式深衣,拄着木杖,静静看着新一批到来的移民。
  他的嘴里在念叨着什么,浑浊的眼睛直直看向西边,似在感慨,又似在叹息。
  “这是什么人?”曹宪忍不住问道。
  陪同的庄园管事禀报道:“从上游跑来的百姓,说是投奔大王。”
  “可曾查清底细?”
  “说是汉末发配过来的刑徒之后,百余年来与土人杂居,官话都没几个人会说了。”
  曹宪愣了愣,魏晋以来对乐浪、带方二郡可真是漠不关心啊。
  不过也不怪他们。
  辽泽阻碍之下,辽东、玄菟都难联系,更别说乐浪、带方了,简直形同飞地——昔年高句丽南下占领二郡,慕容鲜卑虽屡败高句丽,但也没试图控制这两处,而是把愿意离开的豪族带走了,并在昌黎、辽东二郡置侨县。
  离得这么近的慕容鲜卑都觉得很难控制乐浪、带方,中原王朝与之相比,有优势的一面,也有劣势的一面,控制其实并不容易。
  乐浪、带方二郡,其实就是一块“飞地”。
  “今年以来,府君可曾派人来过?”曹宪一边朝庄园行去,一边问道。
  “就本月来过一次,送了五万斛粮和一批器械。我看了,粮是新的,器械是旧的,多不堪用。”
  “他哪来的粮?”
  听曹宪这么问,管事苦笑了下,道:“听闻是从豪族那里筹集来的。”
  “他们那么痛快?”曹宪有些惊讶。
  “确实拖拖拉拉,有人干脆没给。”管事说道:“仆在郡中有相熟的吏员,据他们所说,豪帅、土酋素来不把太守放在眼中。说自后汉以来,杀他们便如杀一只鸡,若非天子数年前攻灭慕容鲜卑,大概这五万斛粮都不会给。我闻有些酋帅与高句丽、百济勾勾搭搭,暗中往来,府君干脆只当不知道,更助涨了他们的凶焰。”
  曹宪叹了口气,情势很复杂了。
  中原很多士人都说天子攻打慕容鲜卑没必要,可他们却不知,这场耗费巨大的战争极大震动了平州诸郡、宇文鲜卑、高句丽、扶余以及生活在这片辽阔区域内的各种部落。
  尤其是他强令高句丽交出占据多年的乐浪、带方二郡,高钊、高武兄弟最终也没敢多话,完整交了出来。
  这场战争可谓是力挽狂澜、拨乱反正之战,影响可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每过一年,战争的影响力就会消退一分。这会还好,震慑犹在,只是稍稍减弱了些,可再过十年、二十年呢?那可就不一定了。
  “百济可有动静?”曹宪已经到了庄园门口,问道。
  “无有,不过听说操练兵马甚急。”管事答道。
  “参见曹常侍。”尚在庄园内的官员、部曲之长列队于门楼外,躬身行礼。
  曹宪回了一礼,然后大踏步入内,并无二话。
  ******
  曹宪坐定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查账。
  今年秋收之后,列口庄园共收得三万余斛粮食,考虑到新来了不少人,连吃都不够,于是才有了带方郡送来五万斛粮之举。
  粮食之外,畜牧业也乏善可陈,至今只养得羊千余口、牛百只、马百匹,外加猪二百余口。
  皮子、药材、沙金、海货之类倒是不少,价值数万贯的样子,但说实话连一艘船都放不满。也就是说,即将返航的船队将不得不空跑——既不够安全,也很浪费。
  曹宪还抽空查看了下邸店。
  这个庄园完全是按中土模式构建的,其中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闭门成市”。发展至今,部分土豪、酋帅也将商品拿来此地寄售,盖因这是唯一一个对外贸易的窗口。
  曹宪在这看到的都是乱七八糟、粗制滥造的商品。
  比如一种被称为“班布”的物事,据说是倭国最顶级的布匹,当年卑弥呼女王进献曹魏的贡品,其实也就和中原的粗布质量差不多,小老百姓穿着很正常,富户就看不太上了。
  一打听,这些班布竟然是乐浪、带方二郡东部山里的部落酋帅去倭国抢来的!
  与班布摆在一起的珠子、青玉同样产自倭国,却有价值太多了,只不过制作的工艺差了些,白白浪费了材料,殊为可惜。
  最让人无语的是,据邸舍店主介绍,濊貊部落乘船前往倭国,抢回来了不少女人,他们还没享用,落雪前若不向他们开价,人家就自用了。
  店主更是绘声绘色地说这些倭女“被发屈紒”、“衣如单被”,十分奇特,买回去尝个新鲜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