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601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1      字数:4017
  “你一定要认识我。”
  “我就只能认识你吗?”
  邵勋默然,道:“我帮昊天上帝那么多,总有点好处吧。”
  羊献容神色微动,问道:“你帮了几次?”
  “就这一回,但我觉得不止一次。”邵勋说道。
  羊献容沉默许久,才问道:“她们——好看吗?”
  邵勋笑了笑,道:“你说什么话?”
  羊献容慢慢起身,默默将洒落的茶水擦拭干净,然后又给邵勋倒了一碗新茶。
  片刻之后,她说道:“佛陀也很灵验的……”
  邵勋嗯了一声,又道:“铁奴(邵纪)在右天武卫司马任上很不错,不愧是自幼喜读兵书的,我邵家——”
  羊献容瞪了他一眼,片刻后方道:“他当了司马后,整天查武库,见到朽坏的就责骂,意气太过。”
  “我的儿子,怎能没有意气?”邵勋失笑道:“没有飞扬跋扈,纵马天街就不错了。”
  “他不会的。”羊献容笃定地说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管?”
  邵勋哑然。
  山宜男将点心端了上来,道:“书都写好了。”
  “哪些书?”邵勋一时没反应过来,随手拿起一片干果,问道。
  “《世说新语》,录了上百个故事。”山宜男回道:“《露华问对》也重新增删了一下,现在市面上有两版了,新版卖得很好,王丹虎提了不少建议。”
  邵勋思考了一下,才想起了是那个冰妹啊,不过山宜男和她应该是很熟的。
  “可惜她无法生儿育女了。”山宜男叹息了一声。
  邵勋无语,你为朋友叹息就叹息,看着我作甚。
  “你弄这些有用吗?”山宜男又问道。
  “或许有用吧。”邵勋说道:“只要它出现在这个世上,就有可能发挥作用。也许一时无用,可将来一天有人想起呢?”
  “你和赵王写的家书也是这般么?”
  “不错。”邵勋点了点头,道:“钱之一物,最是奥妙无穷。若有人能够参透其中道理,不知能为朝廷财计增添多少帮助。而今多税人,可若有一天朝廷能够税地、税财,则国用日丰矣。”
  “那个朝廷就不存在吧?”羊献容冷笑道:“你有本事去京中丈量屋宇收税,看看公卿将相们怎么说,别闹到下罪己诏。”
  邵勋忍俊不禁,道:“何至于此?长秋,你今天怎么了?”
  不过羊献容确实有政治天分。
  不以人头、户口为征税对象,而是以财产征税,这事唐德宗搞过,然后被朱泚造反,稀里糊涂跑路,然后下罪己诏——不过有一说一,以财产为征税对象的两税法依然推行开来了,盖因不推武夫大爷就没钱用,后果更严重。
  羊献容从没经历过这些事,但她用自己敏锐的洞察力推断出了这一切,并为此嘲讽他邵某人。但没办法,说得对!邵勋固然可以用无上威望压制住手下,但隐患相当巨大,大家打不过你,熬死你还不简单?甚至更狠一点也不是不行,只要找准机会……
  反正有太子在了,天下不至于大乱,哭完丧之后,太子登基,该咋样继续咋样。
  而在见到姨母情绪不太对,山宜男立刻上前打圆场,又往邵勋嘴里塞了一块桃干。
  邵勋吃下后,连连赞叹,道:“好桃。”
  “你的功劳。”山宜男说道:“魏、汲、河内、荥阳、河南等地广为种植,似乎又出了新种,味更佳。”
  邵勋想了起来。
  当初薅世家大族羊毛,让他们把各自的农业技术贡献出来,过程不是很顺利,但还是捞到了一些,主要是庾、王、裴等大家族。
  果树培育就是裴家提供的,后来又收集了一些,慢慢形成了规模,交由少府和民间培育。少府成果不多,民间却在四十年间培育出了一些有意思的果品,而今广泛传播,到处种植。
  “有此佳品,复——”邵勋说道。
  “今年你不会跑了吧?”羊献容“自适应”了一会后,又坐了回来,问道。
  “不跑了,就陪着你们。”邵勋说道。
  “果真?”
  “当真。”邵勋说道:“政事堂有四位宰相,很多时候并不需要我过问太多。”
  “平日里,有些事我并不想多说。”羊献容沉吟了一下,道:“时至今日,所谓新朝雅政皆已稳固。譬如交州,海运粮食入广陵,吴晋未有之事,然到此已是极限,不要奢望更多,多则生乱。诸如此类之事甚多,若想大梁朝稳固一些,这些事越少越好。”
  邵勋不由得打量了下羊献容。
  其实正如她所说,新朝雅政已经有点稳固了。比如海运最稳固的交州,已经形成相当的利益链,虽然还很脆弱,上层一道命令就有可能让其消失,但就邵勋观察而言,太子对蔗糖、木材、粮食、奇珍带来的利益颇感兴趣,在他那一代应该不会废掉此事。
  至于研究大道之理的万象院和天工院,则举步维艰,多停留在辩论、反驳阶段——那帮喷子对此是真的乐此不疲。
  当然,也不是一点成果没有。
  庾蔑回归时没有来得及带回制糖工匠,但去年西域都护府重金招募了一些工匠——不是来自康居,而是贵霜。
  他们带来了摩揭陀传到中亚、波斯的制糖技术,少府工匠学习后,又改进了一番,终于制出了相对纯净的粒状糖。只可惜并不是白糖,传闻摩揭陀国曾制出过白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多半是讹传吧。
  其他的技术,除了农作物、牲畜培育外,用处都不算太大。
  最近少府又从东沃沮、乐浪外海找来了昆布(海带),放入辽海之中养殖。很奇怪,大梁朝从南到北,沿海都没此物,从东沃沮引进后,昆布居然很好地适应了辽海的环境,可能气候有所类似吧。
  可惜没有尼龙绳,竹子、木头又不耐腐蚀。不过也无所谓了,不重要,让这些物事在海中自由生长即可。
  邵勋收回思绪,轻轻握住了羊献容的手,道:“不折腾了。就这样吧,这个天下我已经比较满意了。”
  羊献容脸上稍稍露出了些笑容。
  她转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将房间内的闷气消散一些。
  院外树影婆娑,花开烂漫,充满着生命的气息。
  邵勋走到窗前,与羊献容并排而立,看了许久后,赞道:“不意芳华院竟有如此景致。”
  羊献容白了他一眼,道:“你匆匆而来,匆匆而走,除了折腾宜男之外,何时注意过这等景致?”
  “今日便看到了。”邵勋笑道。
  “以后若常来,便能看个够。”羊献容说道:“如果看腻了,可以把这些都换掉。”
  “怎么能看得腻呢?”邵勋摇头道。
  “如果地方也看腻了……”羊献容看着邵勋,道:“我也随你。”
  “那宜男怎么办?”邵勋问道。
  “你无耻!”羊献容眼一瞪,说道。
  邵勋哂笑一声,道:“放心,我接下来就陪着你们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天,只可惜什么都看不到,天空一片晴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庾太尉
  隆化五年的汴梁异常平静,平静到只有鸟语花香,只有风吹麦浪,只有商旅辐辏,只有书声琅琅。
  国子学今年又是一批学生试经过关,得授官职。
  离别之际,城内的妓馆酒肆欢声笑语不断,城外的驿站长亭洒泪之幕不绝,不知道留下了多少诗赋——没办法,现在试经要考这个了,虽然不是决定性的,但却是加分项。
  经历了多年的试经,累积下来的官员数量已不在少数,至少在中下级文官中越来越多。比如三省六部九寺的底层录事、簿丞、舍人之类真是茫茫多,已经占据了很大一个份额。
  平心而论,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士族出身的子弟。没办法,他们考试真的厉害,教育传统也好,其他人很难竞争。同等水平下,试经的考官也更愿意给他们高分。
  国子学的存在稍稍遏制了下这种趋势,毕竟这是个以勋贵子弟为主要生源的学校,考试时就不能那么严格。
  但无论如何,这个群体越来越成型了。
  就像当年生造了武人群体一样,邵勋同样在花十多年的时间生造另一个利益群体,只是不一定能看到其开花结果了。
  来到中原的粟特商人也是一群又一群,往往拖家带口,人数众多。
  或许,他们对家乡的政治、经济环境真的彻底失望了吧,至少是满怀忧虑。
  与家乡相比,大梁朝冬天没有那么冷,夏天没那般热,水土条件好,物产丰富,文化、商业都很繁荣,不来此定居才怪呢。
  他们现在是两头安家,一头在康居城邦,一头在大梁朝境内,且越来越往全境扩散。
  邵勋曾经恶趣味发作,询问有没有叫“安禄山”的人。黄沙狱还真去察访了,回报说有十几人都叫这个名字,但并非汉名,而是胡名音译。这把邵勋整不会了,最后只能随便找了个理由,说不用找了。
  三弟邵璠当时深深地看了眼邵勋,没说什么,领命离去。
  粟特商人对商税的贡献是巨大的,但也有文化交流的动作。而今中原流行的舞蹈中,或多或少都吸收了部分西域的元素,龟兹舞更是在洛阳火爆一时。
  这就是丝绸之路的意义,不独在于钱。
  攻灭司马晋已经不少年头了,南渡之人数十万,经过时间的沉淀,说实话已经渐渐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
  一个典型的印象便是南货北运越来越频繁,数量越来越大,价格越来越便宜。
  毫无疑问,这是造福整个天下的事情。人口多了,物产就多,可供交易的劳动剩余也就越多,这是很明白的道理。
  孙家的孙熙那货不断鼓捣各种东西,最近更是响应号召,参与研究砂糖的制作方法。
  多年以来,这厮几乎把家底折腾掉大半。当然,只是浮财而已,他的“固定资产”其实没有减少,甚至增多了。
  好在兄长们支持他,时不时给他贴钱,让他能更好地研究下去,毕竟孙氏族人靠出售高质量的皮甲、纸张、肥皂已然大赚特赚,不补贴弟弟说不过去。
  而孙熙也是一个相当正面的例子,告诉人们搞这个真能赚钱,还能提升政治地位,甚至获得让子孙门荫入仕的资格。
  与之相比,羊氏的羊贲就没那么成功了。这个体弱多病的家伙研究出来的风车目前多用于徐州地界,其他地方零零散散,并不是很常见。
  但他依然获得了巨大的好处,包括邵勋赏赐给他的那一队楼兰舞姬。
  这就是临近腊月时,邵勋对国家的整体印象。
  是的,他已经回到宫中五个多月了。他采取放手的态度,但又在大梁这艘巨轮稍稍偏离航线时,小心翼翼地将其拨正,令其重回正轨。
  至于其他时候,则以低功耗待机为主,比如今日。
  “陛下越来越修身养性了。”丽春台上,庾亮跟在邵勋身后,慢慢走着。
  “元规,等得不耐烦了?”邵勋问道。
  这话有点一语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