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偶尔的情况下，他也会生出一种无理取闹的脾气，觉得周琅什么也不知道，天真得可怕——但这也不能怪周琅，不是他的错。
  或者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报偿罢了。
  祝青于是动了动脚趾，挑一挑眉，颐指气使地开口道：“先好好涂现在的，认真点。”
  周琅笑一下重新低头帮他涂指甲，随他继续捣乱也不说话，屋内一时安静。
  冷气机呼呼地响，噪声比刚来那会儿还大，行将就木的老妪似的。
  昨天半夜失眠的时候周琅觉得这声音简直吵死了，像长长的锯子在心里剌，现在却听着格外舒畅。
  原来无论什么声音——维也纳演奏会或者乌糟市场小贩叫卖，不在其本身是否动人，在乎和谁一起听。
  过了会儿祝青回完了消息，开口吩咐周琅帮他把桌子上的本子拿过来，周琅离开床，递给他时也顺便帮他换个姿势。
  祝青改成靠坐在床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他下面只穿了条内裤，细长的腿伸直了又架回周琅那边。
  男生慢慢地涂着，身边的手机响了几次，他停下来回消息又回头继续，等涂完最后一个，祝青笔也停了，捧着手机，正在屏幕上不断做着放大缩小的动作。
  周琅以手作扇做最后收尾，一边吹气一边扇，又对着光检查有没有不平整的遗漏处，仿佛最厉害的文物修复师对待一件稀世珍宝般郑重。
  祝青在边上默默地看他，忽然开口问：“你去过重庆大厦吗？”
  周琅想了想：“没听过，在重庆哪里？”
  “不在重庆，在香港。”祝青向前倾身，面露意外，“你没看过《重庆森林》？”
  周琅摇头。
  “那你平时都看什么？”
  “你说的是电影？”
  “嗯。”
  “《钢铁侠》……”
  祝青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周琅：“……还有《钢铁侠2》。”
  祝青：“……”
  “那今天下午你去找间放映厅，看完《重庆森林》。”祝青说。
  他就这样轻飘飘地留下一句命令，就又把周琅一个人扔在了家里。
  周琅在群里问有没有人看过《重庆森林》，男生里只有一个人说听过，说看过的都是女孩子。
  他看着她们开始讨论王家卫，从剧情到拍摄风格，热火朝天。
  周琅默默地记下其中几部电影，准备这段时间一起看了。
  今天是周三，祝青白天要排练，晚上要打工，周琅听从安排，找了间放映厅打算一直坐到晚上。
  小型放映厅生意不是很好，没什么人。
  他走进去问老板可不可以放《重庆森林》，老板不说可不可以，反而问他为什么要看《重庆森林》，又反复确认他是不是一个人来。
  周琅竖起一根手指点头，说他是重庆人，想家。
  老板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可男生目光炯炯，表示出十二分的诚心，他终于一挥手说“能放”，走开时却忍不住嘀咕“懂个屁的王家卫！”
  周琅耳朵灵听见了，表情一言难尽，心说这老板做生意怎么这么凶神恶煞，哪有出口骂客人的道理？等坐进去开始看才知道——原来《重庆森林》讲的故事不是在重庆。
  加减等式大约可以写作：重庆大厦+水泥森林=重庆森林。
  是香港的重庆大厦，港岛的森林。
  他坐在第三排观影，座椅是上世纪那种红绒布，表面的纹路磨损严重，已经能窥见杏色的衬里，坐上去还吱呀吱呀地响，屁股陷进去几乎能感受到底座木板的触感，边角还有一处很硌人。
  好在周琅没那么娇气，收了心捧两杯饮料聚精会神地看，咸柠七和港式奶茶一口换一口喝，奶茶不腻，柠檬不涩，刚刚好。
  看完一部也没人来催他，周琅出去找到前台，老板躺在阴影里打盹，他轻轻敲柜台，礼貌询问还没有别的，老板问他还要看什么，周琅说“王家卫”。
  顶啊，哪里来的虚假粉丝？！第一次看王家卫就装成骨灰级！
  老板更没好气，却看他穿得盘靓条顺，高挺个子，面目周正，乖巧气质里掺杂几分酷拽不羁，又缓了神色：算了，帅哥的脸在哪里都是通行证，既花了钱就给他看吧。
  他带周琅去放映厅后台，同他翻找王家卫专柜，在最显眼一层，看来是真喜欢。
  “《旺角卡门》《春光乍泄》《东邪西毒》《花样年华》……”老板如数家珍，问他，“你还想看哪一部？”
  周琅很虚心：“您推荐哪一部？”
  老板踩着拖鞋，上下打量他一圈，意外借着几分昏暗光线，瞧见他脖子侧边一块极小的红痕，突然暧昧一笑道：“拍拖了吗？男仔女仔？”
  周琅惊喜地张着嘴：“男的！”
  老板无语：“……男的就男的，难道还要给你颁奖不成？”
  他回头抽出一张《春光乍泄》，对着周琅一指：“坐回你的位置去，听我的看这部。”
  “好嘛。”
  周琅于是又回去放映厅，预备花94分钟，欣赏一出南美洲同志纠葛爱情故事。
  不料放到二十分钟时进来两个人，应该也是来看电影，奇怪的是坐下就看，也不管放的什么片子。
  周琅本是十佳观众，看电影几乎不会到处走动，也并不发出奇怪的声音，手机还自觉静音且调低亮度，但那两位“不速之客”却没那么讲规矩，从进来就窸窸窣窣，看到后来动静大了些，又不像说话，惹得周琅直起身想提醒他们，却看到两道黑色影子已经拥吻在一起。
  短发和短发，下颌线撞高挺鼻梁，喉结在亮白的画面上背光蠕动。
  是两个男人。
  他后知后觉他们在干什么，吓得一下靠了回去。
  原来这种放映厅不是为了方便想看大荧幕的人，大多数人来这里是冲着影院私密的氛围，满足猎奇的好奇心。
  怪不得老板问好几次他是不是一个人。
  周琅紧张地吸一口咸柠七，盐渍柠檬喝到快结束，没有七喜的清甜加持，青酸味道变得更重，他拼命管住眼睛不去看那对野鸳鸯，偏偏何宝荣和黎耀辉也正演到亲密戏。
  周琅拿杯子的手一下子捏紧，塑料壁顿时在空间里发出刺耳的声音。
  前面兴味正浓的人不觉停了动作，仿佛才意识到身后还有别人，一个人抬起脸，黑暗里胡子拉碴，抹着嘴唇朝这边看过来，周琅悄悄坐低身体，屏幕却忽然亮了一瞬。
  只一眼，男人已对他的出色姿容有大致把握，歪嘴笑着朝周琅大方招手，问他要不要一起。
  周琅歘地起身就走，走出两步又回头拿喝剩的两个空杯。
  好一个落荒而逃的讲文明好少年，这种友好邀请下居然能把持住心智，且不忘记带走垃圾。
  周琅最终没能看完那部《春光乍泄》。
  刚好祝青发消息给他，叫他晚上不要去禁色等自己，还把见面地点改在了重庆大厦。
  后面跟着一条嘱咐：“你不要自己进去，在对面街口等我。”
  周琅回复：“好，我等你。”
  第30章 重庆大厦
  收工又很晚。
  祝青坐轮渡去尖沙咀时收到尧三的信息,说赛马会那边他已经安排好，只等祝青有时间随时就可以过去，又要代为准备墨镜、遮阳帽等等防晒物品,问他有没有中意的牌子。
  “你看着买吧。”祝青回复。
  他也想通了，既然推不掉就好好享受对方的服务,尧三是狗皮膏药投胎,小男孩心性,得不到的东西你叫他放弃,除非世上没有祝青这个人。
  这头尧三却把这句回复当作情侣间的许可，贴身物品都可交给代办，不能不说是关系更近一步。
  他目前的唯一顾虑是父亲听了洪黎基教唆,把他当成十恶不赦的男同性恋，祝青也时常同他若即若离,真要和家长谈判,地位提升固然紧要,还得当事人应允。
  尧三想和祝青做共患难的富贵鸳鸯,不想自己白扛炮火,一回身发现是一厢情愿。
  他转头叫来阿力,问对方事情查得怎么样。
  阿力办事稳妥,拿出一沓照片做证据，当然,没有这些也无所谓。
  “大少现在和廖家小姐走得很近，前几日还一起在铜锣湾新落成的酒店剪彩,财经报纸做个人访谈时都不免打听，是否洪廖两家好事将近。”
  尧三倒不觉得：“我听说那位madam廖是华尔街回港？应该有许多名门巴结讨好，怎么就看中我大哥？”
  阿力回答不上，他哪知道,他又不是廖女士肚里的蛔虫。
  但是……
  “要想知道倒也不难，过几日大少去赛马会，廖女士和他最近打得火热，应该有几率一同前往。”
  对哦，洪黎基一直有养马，提前计划好的赛程表，是有比赛将近的。
  虽然尧三嫌麻烦没有养，倒也可以为大哥的爱驹去捧捧场。
  这边祝青虽肚子空空，但脑子还清醒，牢记自己和周琅在中环散个步都能被尧三撞见的教训，不走弥顿道，改从汉口道过北京道去重庆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