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煅庚      更新:2025-09-11 09:44      字数:3282
  这种痛楚折磨了他相当久,久到他像个木偶似的,被祁纠在背上轻轻一拂,茫然着醒过来。
  祁纠在洗澡这件事上挺利落,趁着郁小督公盯着水面发呆,已经把自己洗干净,又研究明白了那些皂角。
  ……郁云凉回过神之前,祁纠已经顺手把甜汤喝了、把丸药吃了,还把他也洗了一遍。
  温泉水汽蒸腾,在日光下升起雾气。
  祁纠坐没坐相地歪靠在池边,闭着眼仰面躺着,看起来懒洋洋很是舒服。
  郁云凉却不上当,他记得方才拂在背上的力道——那不是在唤他。
  那是因为实在力竭,手撑不住地滑下来,落进水里之前,无意识的轻微碰触。
  郁云凉伸手抱住祁纠:“殿下。”
  祁纠睁了睁眼,像是困极:“……嗯?”
  郁云凉不信他只是困了,身体前倾,将脸贴上祁纠的脖颈。
  祁纠的心脉很弱,根本经不住过劳——此刻这人脉搏极快、喘气费力,俨然是又把力气甩手掌柜似的全耗尽了。
  “殿下。”郁云凉忍不住头痛,“你又干什么了?”
  察觉到这人居然累得连喘气都费力,他开始后悔刚才出神太久。
  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走神?明明这人一时半刻不盯着都不行。
  郁云凉懊恼地用力咬了咬嘴唇,将手按在祁纠的胸口,极为小心地斟酌力道。
  他用不知从哪学会的频率,一下接一下,规律地按压祁纠胸口,谨慎地帮祁纠缓过力气:“殿下在折腾什么?”
  他是带祁纠来泡温泉的,不是让祁纠在温泉里锻炼身体。
  这人是怎么能累成这样?
  是在温泉水里打了套拳法吗?
  祁纠笑了笑,懒洋洋靠着郁小督公的手臂,摆明了要蒙混过关,偏过头打了个呵欠:“没事。”
  他摸摸郁云凉的头发,对彻底洗干净的手感很满意,顺手拽了拽:“扶我回去?困了。”
  郁云凉拿他没办法,只好点了点头,扶着祁纠在池边靠稳,自己去取大块的软裘皮和棉布。
  他湿淋淋地出了温泉,把自己草草擦干了,换上套衣服快步回来,看见水面时却蓦地一愣。
  ……他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影子。
  祁纠也仰靠在水里,垂着的手摸着他的影子。
  这人分明是累得连动也没力气,心情看着却又很好,听见他的脚步声就睁眼,朝他招手。
  祁纠把他洗干净了——祁纠甚至还拆了自己的发冠,顺手帮他束扎发髻,代替簪子的是根顶着嫩叶的细柳枝。
  祁纠把他打扮得干净利落……像是什么清白人家的寻常少年。
  清白人家的寻常少年,日间习武、月下读书,专心练箭御马,一心等着长大成人,长成这世上最端方的君子。
  一心学做良人。
  “……不是这样?”祁纠慢慢睁开眼,还挺惊讶,“清风朗月,君子端方……这可有的学了。”
  郁云凉的腿上忽然失了力气,他跪下来,打颤的手抱住祁纠的肩膀。
  他发着抖,用力抱住祁纠的肩膀,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怎么都止不住。
  祁纠攒了会儿力气,抬手帮他擦眼泪
  “从今天起,你就该跟着我上课。”祁纠挺严苛,“学不学?”
  郁云凉不敢说不。
  在祁纠问到第三次时,他再不敢不回答。
  不回答这人就一直问——祁纠累得太过,说话的中气已经不足,胸腔轻微震颤,分明是就快压不住咳意和翻涌的血气了。
  即使是这样,祁纠还在很严格、很耐心地问他。
  郁云凉大口喘气,他哑着嗓子,低声哭着说:“学……”
  祁纠问:“学做什么?”
  “学,学做君子。”郁小督公哭得几近崩溃,“我学……”
  那种让他受不住的、仿佛要将他碾碎的疼,又不讲道理地犯上来了……
  ……只是这次又不一样,和过去每一次都不一样。
  用身上的疼压不下去,用什么都压不下去。
  这种疼要在他的胸口扎根。
  这种疼要逼他在空荡荡的胸膛里长出一颗心。
  他要先长出一颗心,再把这颗心捧给祁纠。
  ……
  柔和的力道抚着他的头颈后背,这次不再是风吹起的柳枝了。
  祁纠被他从水里扶出来,靠在他身上。
  在温泉里泡出暖意的手拢着他,祁纠抬手,帮他把眼泪一点点擦干净。
  “好乖。”祁纠轻声说,“别难受了。”
  “扶我回去吧。”祁纠说,“咱们回家。”
  第30章 今天是我生辰
  两个人要回一个家, 其实一点都不难。
  可以是回府,可以是回宅子,实在没那么多充分条件了,幕天席地, 裹条厚披风也足够。
  郁云凉仔细给祁纠擦净了水, 换上新买回来的衣服, 把祁纠扶回榻上。
  小公公每一处都极谨慎仔细, 即使呼吸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也死死咬着牙关, 手上一点都不抖。
  他扶着祁纠的肩膀, 让祁纠靠在榻上,把祁纠的衣领整理得极妥帖。
  然后他又拿起干净的软布, 仔细擦拭祁纠的头发。
  郁云凉借着这些动作偷偷抱祁纠。
  衣领被理得板板正正、没有一丝褶皱,头发也彻底再擦不出半点水分。
  郁云凉实在再找不出什么能做的,才终于松开手,撑着暖榻慢慢后撤。
  他已经尽量小心,靠在软枕里打瞌睡的人还是被惊扰, 睁开眼睛。
  郁云凉掉进那双眼睛里, 忘记了怎么动。
  “别乱跑。”祁纠抬手, 照他背后轻轻一按,“歇会儿。”
  郁云凉叫他一按,背后就跟着塌了,撑了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身不由己地被祁纠扒拉进怀里。
  两个人贴近了, 屋子里又静, 什么响动也躲不过。
  祁纠摸了摸他的眼睛:“还是难受?”
  才离了温泉片刻,这人的手就又凉下来。郁云凉下意识闭眼, 滚烫的眼皮被微凉的手指抚着,胸口疼得说不出话。
  “不怕。”祁纠摸他的眼皮,指腹抚过睫根,那是种几乎让郁云凉发抖的轻柔力道,“难受就哭。哭痛快了,往后就不做噩梦了。”
  郁云凉呛咳着大口喘气。
  他不想让眼泪把祁纠的手弄湿,可这由不得他,那只手像是把他眼睛里的水汽全勾出来。
  明明回房之前就觉得哭够了,以后也没必要再这么丢人……可这只手只要摸一摸、揉一揉,捏捏他的脸颊,少年宦官就从骨头里开始疼。
  “殿下。”郁云凉爬进他怀里,抱紧他的手臂,疼得脊背打颤,“殿下……”
  “活着呢。”祁纠声音犯懒,半开玩笑应了一声。
  他像是猜中郁云凉不敢说的念头,拢着那片冰冷僵硬的脊背:“别怕,我现在挺想活的。”
  郁云凉抱着他的手臂骤然收紧,脊背绷起来,屏住呼吸。
  祁纠就再把这话说得让他听清:“我挺想活的。”
  祁纠说:“我争取,活五年……六年。”
  “绝不甩手就走。”祁纠衡量,“六年半……算了,七年吧。”
  祁纠一路往下数:“要不就八年?这个吉利。”
  “咱们一块儿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活个长命百岁。”
  他晃了晃怀里的少年宦官,低头笑着问:“行不行?”
  郁小督公嘴唇煞白,手忙脚乱拿袖子抹干净了眼睛,使劲力气,回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祁纠就笑出声,又躺回去,咳了两声:“那就这么定了……给我拿条帕子,还有温水。”
  郁云凉滚下榻,一阵风似的跑去拿,又回来抱住祁纠。
  祁纠刚被他扶稳,几口血就汹涌着呛出来。
  “看着吓人,要不了命。”祁纠闭着眼,空出的手还摸索着郁云凉,往颈后拍了拍,“往后不用害怕……”
  以这具身体里毒的烈性,气不御血是常事。
  祁纠先前以内力压制,是饮鸩止渴的办法,面上看着越似常人,毒性就越往深里走,早晚渗进心窍。
  要是
  ……真奔着活个六七八年打算,就不能用这个办法。
  他倒是可以试试,内力运转着走四肢百骸,每天走上几遍,日积月累把毒慢慢逼出来。
  ——就是这么一来,恐怕没法亲手教郁云凉练箭了。
  郁小督公是真的很聪明,不用他怎么费力解释,立刻就能听懂:“殿下……我自己就能练。”
  郁云凉跪在榻上,紧紧抱着祁纠,小心帮他拍着背。
  他不再怕这些血了,等祁纠把血吐干净,就换了块干净的帕子,蘸着温水擦拭那些血迹。
  把血全擦干净,郁云凉才又扶着祁纠靠回去。
  “我自己就能练……我每天都练,把箭靶拔来,给殿下看。”
  郁云凉的嗓子仍哑,咬字却没有平时的滞涩,一口气保证:“有我……殿下只要躺着,养病,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