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作者:
煅庚 更新:2025-09-11 09:49 字数:3272
陆焚如咬紧牙关,死死攥着拳:“我绝不会这么做。”
祝尘鞅点了点头,摸了摸他的背,引着这个小徒弟往回走。
“焚如。”不知走了多远,祝尘鞅说,“倘若有一日,因为什么缘故,真到了这一步。”
少年狼妖怔住,抬头定定看着他,漆黑瞳孔一动不动。
祝尘鞅低头,看他半晌,忽然将小徒弟神秘招到身前,一本正经嘱咐:“轻点咬,自己用。”
陆焚如:“……”
祝尘鞅时常逗这个小徒弟,看着陆焚如的表情,自己先没忍住笑了:“说真的,别给别人,青岳宗……”
“他们敢!”陆焚如几乎把牙咬碎,漆黑眼睛里喷出火,“我废了他们!”
青岳宗那些人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有几次若非祝尘鞅及时赶到,甚至打上陆焚如的主意。
那些人惯会捧高踩低、见风使舵,恶心得很。陆焚如每次看护受伤生病的祝尘鞅,看得极紧寸步不离,就是怀疑这些蝼蚁胆敢对祝尘鞅不敬。
在陆焚如的心里,祝尘鞅就该在九天之上,不落尘埃,岂能叫这些渣滓冒犯折辱。
祝尘鞅摸摸他的耳朵:“那就行了。”
“自家人,咬几下不妨事。”祝尘鞅温声逗小徒弟,“咬一口,师尊看看圆不圆。”
尚在暴躁的少年狼妖:“……”
“看看。”祝尘鞅把胳膊露出来,“咬一口,圆不圆。”
陆焚如牢牢闭紧了嘴,叫师尊的金光追得绕着竹林跑,这么跑着跑着,就又像回了小时候,忍不住笑了一声。
看见小徒弟笑了,祝尘鞅眼里也就微微有了笑意,落了袍袖招招手,等着怀里多出个暖烘烘的小狼妖。
“往后再做噩梦,记得说。”祝尘鞅在他背上轻拍,“梦中之事,虚妄而已,不必当真……就算有一日。”
祝尘鞅轻声说着这些话,掌心点点金光氤氲,这是巫族的言灵咒,这话会落在陆焚如的魂魄上。
……就算有一日。
陆焚如身体僵硬,半冰半火动弹不得,心头无限安宁、无限惶恐,从骨头里开始止不住地战栗。
“就算有一日,你我之间真到这个地步。”
祝尘鞅说:“你记着,那是我选的。”
说这话的时候,祝尘鞅的声音很平静,九天战神的赫赫威压凌厉凛冽,周遭青竹无风自动。
祝尘鞅问:“焚如,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大概是做师尊的最严厉的一次。
那道身影锋利岿然,一双眼瞳金光流转,站在陆焚如眼前,不到一尺,触手可及。
明明触手可及。
陆焚如忍不住伸手,却碰不到那片袍袖,短短的一尺长,怎么都碰不到。
祝尘鞅问:“明白吗?”
陆焚如胸口起伏,他死死咬着牙关,身体开始发抖:“师尊,我——”
“是我选的,与你无干。”祝尘鞅说,“不准自伤,不准自毁。”
祝尘鞅:“不准自寻死路。”
少年狼妖咬破了口中软肉,流出鲜血,一双漆黑瞳孔里满是惊惧,惶然盯着眼前人影。
祝尘鞅离他一尺,碰不着,捉不到。
“不准自伤,不准自毁,不准自寻死路。”
祝尘鞅:“做不到,我要生你的气。”
……这大概就是堂堂九天战神,对着一手养大的小徒弟,所能想到最严厉的惩罚了。
祝尘鞅第一次做师尊,他自己没有师尊,巫族虽是古神后裔,却从未有人生过这般纯粹炽烈的神血神骨,没人教得了他。
祝尘鞅少年时便离了上九天,本是为了避祸。怀璧其罪,觊觎他的岂止人妖两族,就连巫族中也尽是虎视眈眈。
所以祝尘鞅其实不懂该怎么养徒弟。
也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在自己死后,让陆焚如不伤心。
至少别那么伤心,别哭得太惨,别把尾巴拔秃。
第一回做师尊的九天战神,也只能狠下心,第一回对陆焚如施定身咒,第一回不去抱他,第一回逼他发誓。
祝尘鞅用自己能想到最严厉、最冷酷的责罚,逼着陆焚如重复和记住这句话。
有巫族的言灵咒,哪怕有关这件事的记忆往后不复存在,被抹消、被遗忘,哪怕所有记忆都烟消云散,这句话也依旧会被牢牢记住。
少年狼妖发着抖,磕磕绊绊地重复:“不自伤,不自毁……”
祝尘鞅:“不自寻死路。”
“……师尊。”陆焚如拼命挣扎,扑着想要扯他袍袖,“师尊,师尊——”
祝尘鞅闭上眼睛。
……
赤丝忽然叫道道金光逼退。
离火灼灼,转眼竟起燎原之势。陆焚如陡然睁开双眼,毁去的一目之内金光流动,炽烈璀璨,唤来九天之上风雷响动。
血瘴离夺舍只差一步,猝不及防,叫这烈焰骤然焚身,惊愕之下震怒厉吼:“他究竟给你留了多少保命的东西?!”
陆焚如听不懂这句话,也不能去细听。
他原本就没打算过叫这血瘴夺舍,祝尘鞅在离火园内,他得回去,师尊还没吃晚饭。
他把这事忘了,他怎么能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师尊还没吃晚饭。
一声极细微的脆响,在这片虚空之中传出。
血瘴这次是真觉察到危机,慌忙要逃,却被拔地而起的森森青冰拦住,黑风中尘砂滚滚,劈过一道银蛇似的闪电。
……陆焚如居然在这当口,突破成了妖圣。
陆焚如听他说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原来是在积攒怨力恨意……原来是为了突破妖圣!
没有雷劫,没有天罚,传自古神的神魂之力早就种在了这小妖的魂魄里,这不是堕妖路,是条成神道。
那可恨的巫族小辈,究竟留了多少安排?!
血瘴恨极,仓皇乱撞着想要冲出一条路,却被那挟着烈烈离火的黑风轻易扯烂撕碎,赤丝失了力道,颓然落下,像是斑斑血迹。
陆焚如的妖魂将它反噬,一口一口咬下,吞入识海。
血瘴抵死挣扎不休,却已无济于事,转眼便被那银鞭似的闪电咬住,豁然扯碎。
……
血雾散尽。
那一棵老松仍伫立,月光如银,风声过耳。
陆焚如坠在松下,周身鲜血淋漓。他伤得太重,只剩一手能动,拖着身体向回爬,碾过一地湿漉漉血痕。
生铁刀拽他,让他回树下疗伤,拽了两次,被陆焚如放在眼前。
“你被换了。”陆焚如说,“什么时候,师尊让你陪着我吗?”
生铁刀在他眼前嗡鸣,陆焚如恍若未闻,又问:“师尊还生气吗?”
“我没自寻死路。”陆焚如说,“师尊,我乖,你看。”
他生出幻觉,靠那一只手向前爬,去拽眼前衣角,跟着那影子回离火园。
师尊生气是理所当然的。
他犯了大错。
祝尘鞅只提过这一个要求,只是不想落在青岳峰那些畜生手里。
就只这一个要求,他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陆焚如不敢出声叫那个影子,不敢再去碰那片衣角,他拖着身体向回爬,心里想着师尊还没吃晚饭。
做些什么呢?炒个蘑菇好了。
再炒个茭白,煮一点米,师尊不爱吃肉。
陆焚如的识海里还囚着那上古妖圣残魂,正慢慢吞噬炼化,挣扎不休吵得很,被他不耐烦地再度扯碎。
他的妖魂与这残魂相通,这样胡来的做法,叫他身上多出更多伤痕,但因为不疼,所以应当也不算自伤自毁。
陆焚如是打算回家后这么解释。
他是斩妖除恶,是跟祝尘鞅学的,祝尘鞅会诛杀凶兽恶妖,会止人间战火厮杀,他这是在学。
这上古妖圣是穷奇的祖宗,不是好东西,该吞该杀。
他也不是好东西。
陆焚如爬到一片刺骨的寒气前,周身伤口结了层薄冰,他茫然看了半晌,认出这是弱水的支流。
就是这一条支流,将他由那三千弱水,一路送去了黑水洞。
陆焚如想要渡过这条河,可仅能动弹的一条手臂也已被冻僵,抓着河沿的石头,坚持半晌,还是慢慢脱力。
他这一身血肉,本就是由弱水所化,如今突破妖圣,本该更凝练才是……但不知为何,身体反而像是要被这水流剜碎,有些地方已缓缓溶进弱水之中。
水流像是冲进了他的胸肺脏腑,他的身体里像是多出一块坚冰,粗糙锋利,说不出形状,冻住血流。
陆焚如躺在离岸沿只剩一步之遥的地方,张着眼睛,看不远处的黑水洞。
……他当初若是没爬上来,就好了。
若是没能爬上来,死在祝尘鞅手上,就好了。
管他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这该死的血瘴,与他的妖魂融为一体……或许祝尘鞅勉力维持了十多年,这平衡还是被打破,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