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作者:煅庚      更新:2025-09-11 09:50      字数:3270
  瓷花也不错,不落不凋败,不会掉在路边,被踩得一片狼藉。
  郁云凉收回戳乌鸦的手。
  他低声说:“碍事了。”
  乌鸦又不是妖怪,听不懂,把他那只手扒拉扒拉,拢在身下,用翅膀盖住。
  那是更纯粹的暖热,有那么一瞬间,郁云凉生出幻觉,他被抱住的不只是手,有什么劈面相逢,稳稳当当把他裹住。
  郁云凉觉得头晕,仓促闭上眼睛。
  这妖物又对他用妖术,说不定吸了他的阳气。
  只在过去做不见光的差事,三天三夜亡命奔袭,饿到头晕眼花站不稳时,郁云凉的胸腔里才冒出过这种感触酥、麻、力不从心,从骨头缝里泛软,想要大口呼气,却做不到。
  郁云凉问:“我能死在这时候吗?”
  倘若一个人还想活着,这自然是种很危险的感受,丧失行动能力,意味着随时可能被危险吞没。
  但如果不想,事情就简单得多了,郁云凉专门比较过,这么死很舒服。
  他想挑种舒服的死法,不知为什么,他总容易有种念头,觉得有人会来找他、会和他舒服地在一块儿这念头在他身上二十余年,终于被那些人一点一点剜干净。
  郁云凉记住了自己是个卑贱的阉党,记住了他不配做这种荒唐的白日梦,说这话的人被他杀了,但话还在,还被记着。
  郁云凉有时会想,他至少配给自己挑种舒服的死法。
  但没有也行。
  他没得到回答,也并不算多在意,又回去看第二十一份皱巴巴的奏折,来回翻了三遍,扔进废纸一堆。
  这样的东西看不完,郁云凉看完这些废纸,吹熄了桌案上的灯烛,准备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
  御书房里空荡荡,很寂静。
  郁云凉试着叫了两声,没发现大乌鸦。
  窗子开了半扇,他探出头看了看,外面是御花园,花红柳绿水榭楼台,有潺潺流水,很热闹漂亮。
  雨后芍药鲜妍明媚,花瓣鲜活,水珠随风滚动,生机盎然。
  郁云凉在窗前站了一阵,伸手关上那扇窗,慢吞吞穿上黑袍,遮住头脸,独自走出御书房。
  他没走平时的路,平时的路多多少少要过御花园,郁云凉平日里没觉得什么,今天带着朵假的瓷芍药,就不想走在迎风招展的鲜亮花丛边。
  至于偏僻小路没有灯火、阴气重,是给宫中动私刑用的,常有小太监见鬼这种事郁督公并不在意。
  郁云凉还没见过鬼,妖物见过一个,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
  郁云凉低头,看着仿佛尚有余温的掌心。
  乌鸦很不客气,听不懂“碍事”,把他这只手抱了两个时辰,被他扔进了龙椅里。
  郁云凉觉得自己没用力。
  他觉得自己没用力,扔乌鸦之前,还把暖榻上的虎皮塞进去,又用黑袍垫着,做了个窝或许是窝没做舒服,或许是虎皮不够软。
  郁云凉想着问题出在哪,可能是因为虎皮,可能是因为龙椅,也可能是因为大乌鸦实在无聊了,试图拉着他伸伸翅膀动动腿、锻炼锻炼身体,玩一会儿你画我猜,他没理。
  你画我猜也就算了。
  怎么能乱动翅膀,伤又没好。
  郁云凉还在想着这件事,脚下无端一绊,尚在愣怔,双膝忽然被阴涔涔鬼气缠住。
  叶尖叫阴风一晃,冷露穿石。
  浓云把最后一点月色遮住,暗淡到极点的视野里,狰狞扭曲的鬼面冒出来,时而哭嚎时而狞笑。
  那张脸变成他杀过的人,变成先皇帝,变成面目全非的前太子,变成他没动过手、没理会过,被那些不知在抢什么的后宫喂进鸩酒的懵懂稚儿。
  钻破地面长出的血藤爬到哪,就烧起一片青烟。
  “留下。”一张张扭曲的脸上,贪婪双目仍旧偏执灼亮,“留下,你该死,你早该”
  郁云凉站在肆虐蔓延的血藤里,想着这世上原来真有鬼。
  他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是死得更舒服、更安静些,这些东西要扯断他的手脚脖子,要扒皮抽筋,要吃掉他的眼睛和舌头,再把骨头嚼成渣。
  也行。
  郁云凉闭上眼睛。
  /
  系统卡在树顶上,有点紧张,拉着祁纠讨论:“他是不是真的不想活?”
  问完,系统自己也觉得这问题多余。
  用不着问,毕竟按照剧情,郁云凉就死在两天后,大概是实在没找着什么足够暖和舒服的死法,还是进了那条浑浊汹涌、冰冷刺骨的浑河。
  系统有点后悔:“不该拦你,你去给他摘花,该给他留张字条。”
  大乌鸦写字怎么了?
  “以后留。”祁纠低头,“再等等。”
  系统愣了下:“还等?”
  中元近了,鬼门大开,这下面可都是冤魂厉鬼。郁云凉脚底下的那口枯井,面上填平了,底下少说有上百副骨头,历朝历代多少百年的积怨,奔着索命去的。
  郁云凉眼见着都要被鬼气吞了!
  祁纠没回答,一圈圈拆下绷带,这辈子的郁云凉没学过包扎伤口,手法相当粗糙,又总觉得大乌鸦会疼。
  裹厚些说不定就不疼,郁云凉这么想,也这么恐吓大乌鸦。
  “会疼。”郁云凉低头,问,“你想疼吗?”
  这会儿月黑风高,妖物能说话:“不太想。”
  郁云凉被浓郁鬼气缠着,脊背轻震,倏地睁开眼睛,看见人影。
  遮着月亮的浓云叫风驱赶,不知什么时候,被硬剥开个小口,银色的月光洒下来,像上好的锦缎。
  漆黑的羽毛落下来。
  有人坐在离他不远的松枝上。
  那是个他梦见过的人影,瘦削清癯,身量轩拔俊逸,没有束发,披着件从他箱子里翻出来的黑袍,单手托着只酒碗,一条手臂还隐在怀中。
  琥珀色眼睛。
  妖物才会有的眼睛。
  “郁云凉。”妖物念他的名字,“你想疼吗?”
  郁云凉其实无所谓,他不太在乎,但他太久没听见这样的声音懒洋洋、漫不经心,泡着点胸腔里透出的暖,他少年时羞于提及的梦。
  郁云凉没法拒绝,他笨拙的、贪婪地开口,试图靠模仿留住那个声音:“不、不太”
  妖物很耐心地慢慢教他:“不太想。”
  郁云凉仰着头,攥着那朵瓷芍药,磕磕绊绊地照着说完。
  他听见那妖物说:“好。”
  颀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在月色下单手成结,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细线,穿透他的肋骨,在心尖上绕着圈一系。
  郁云凉被牵住,踉跄着向前走,鬼气眼看猎物要逃脱,凄声怨气倏忽骤厉,却只是一瞬。
  只是一瞬。
  郁云凉落进幻觉里尝过的怀抱。
  他看着路旁积水,那一点积水被月光照得通明,成了清晰的镜子,纤毫毕现。
  妖物单手把他揽在胸口,遮天蔽日的墨色翅翼缓缓张开,黝黑翅羽淬砺,在一片飞沙走石、鬼哭狼嚎里,只是轻轻一划,就切碎遮天蔽日的浓稠鬼气。
  厚重温暖的黑袍将他裹住。
  妖物的另一条手臂隐在袍袖里,露出一截重新包扎过的绷带。
  郁云凉看见了,想学,还没伸手,就被拢着后脑按住。
  那只手抚着他抬头,郁云凉已经有些被鬼气侵蚀,妖物托着那片酒盏,给他喂下甜汤味道的药。
  妖物只有一只手方便用,郁云凉配合得不好,喝了两口,呛得咳嗽,于是怀里多出个空酒盏,后背又被手臂揽住。
  人影低头:“想亲吗?”
  郁云凉只学了怎么说“不太想”,这不是答案,于是闭嘴。
  他听见很轻声的笑。
  很轻,很柔和,像是从胸腔里透出来,迎面将他淹没。
  妖物示意他端稳酒盏,日精月华汇聚成的琼浆凭空溢出,汩汩灌进芍药色的酒盏。
  郁云凉问:“你叫什么?”
  妖物低头,琥珀色的眼睛看着他:“祁纠。”
  郁云凉像是第一次学说话,他忘掉以前怎么说话,一点一点重新学:“祁纠。”
  这两个字把那片琥珀色搅起仿佛笑意的柔和涟漪。
  “祁纠。”郁云凉举一反三,慢慢地说,“我陪你,玩。”他想了想,重新确认大乌鸦写的拗口游戏,“你画我猜。”
  “这种时候,我们一般这么说。”
  很挑剔的妖物轻轻摩挲他的头发:“别走。”
  郁云凉:“别走。”
  他像是分成了两个,躯壳里装着的念头茫然,如坠迷雾、不知所往,躯壳则有自己的想法,听了就学。
  听了就学,郁云凉说:“别走,祁纠,别走。”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发抖,为什么攥着妖物袖子的手是种用力过度、失去血色的青白,为什么妖物的袍袖变得皱巴巴。
  但妖物说“好”,妖物让他把酒盏托高,低头啜饮,俯身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