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作者:海青拿天鹅      更新:2025-09-11 10:53      字数:3742
  
  庾逸旋即从要从步辇上下来,孙微忙止住,道:“先生有伤,便不必拘许多虚礼了。”
  庾逸苦笑,看了看司马隽,道:“原来,连王妃也知道了我的事。”
  司马隽瞥孙微一眼,道:“我说过,伯悠之名,无人不晓。”
  庾逸只得在步辇上向孙微一揖:“在下庾逸,失礼于前,王妃恕罪。”
  孙微笑了笑:“庾先生乃贵客,何言失礼。”说罢,她对司马隽道,“饭食已是齐备,世子与先生一路劳顿,且用膳去吧。”
  司马隽应下。
  用膳之后,众人又一番忙碌,将庾逸安顿下来。
  孙微看着郭郎中跟着庾逸进了屋子,对司马隽道:“没想到,世子竟将庾先生从山上劝了下来。”
  “也并非是劝,”司马隽道,“我让邓廉径直将他扛上了肩舆,由不得他不下。”
  孙微:“……”
  司马隽道:“方才在山上,郭郎中给伯悠查看了一番,确实有些难办。山上寒凉,且缺医少药,如夫人所言,若拖下去,这腿恐要残疾。他这伤已经拖延了些日子,亦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治好的。郭郎中说,须得劝他与我等一道回建康才好。”
  孙微想了想,道:“庾先生连下山也不肯,只怕要劝他回建康,更是难办。”
  “也不难办。”司马隽道,“我再让邓廉将他绑回去便是。”
  孙微:“……”
  怪不得有十几个人背着庾逸的物什从山上下来,原来,司马隽是打算要将他带回建康去的。
  “世子辛苦了。”孙微道。
  司马隽微微笑了笑,道:“可惜令表妹不在。她若见到庾先生,必是高兴。”
  孙微没想到司马隽突然提起鲁娴来,干笑一声:“是啊。”
  “夫人先前说,她回家去了。”司马隽道,“夫人不若修书一封,将此事告诉她,我令人为夫人传信。”
  “不必了。”孙微道,“表妹钦慕灵虚公子,乃出于私情,断不可纵容。她离开之前,妾已经保证过,世子出手,必可保灵虚公子万全。妾还劝诫她,女子名节最是要紧,若有非分之想,该早早收起要紧。”
  司马隽看着她,心头忽然又浮现出孙二娘说的那句话:
  ——“表姊说世子与灵虚公子平分秋色。”
  “说的是。”他颔首,“夫人果然为她着想。”
  ——
  郭郎中为庾逸上了药,庾逸换了身衣裳,由仆从搀扶着从屋里出来。
  “听世子说,来衡山探望在下,是王妃的意思。”庾逸向孙微道,“多谢王妃照拂。”
  “庾先生不必多礼。”孙微道,“世子与先生乃同窗,妾不过是先闻得此事,告知了世子。”
  庾逸颔首,却道:“在下方才初见王妃,只觉面善。却不知,从前是否见过王妃?”
  听得这话,孙微一愣。
  连司马隽也不由地看向孙微。
  当初庾逸拜访孙彧之时,孙微不曾露面。并且,那时她只十二岁,应当与如今的模样并不相同。
  在心中一番推敲下来,孙微觉得庾逸应当是认错了。
  孙微笑道:“几年前,先生造访广信城之时,妾曾有幸聆听先生在雅会上清谈。不过当时听众甚多,妾只在人群中远远见过先生。想来,先生应当不会记得妾。先生说面善,当是认错了。”
  庾逸颔首,面色平静:“是在下唐突了。”
  第216章 庾逸(下)
  孙微将话头挑开,问道:“听闻公子如今正在著书,不知著的什么书?”
  “在下曾四处游历,拜访各地名家隐士。此番著书,正是要将他们这百家之见一一记叙,以传后人。”
  “哦?”孙微看着他,道,“妾出身苍梧,亦隶属广州治下。不知公子的书中,可有广州的名家和隐士?”
  “有几位,也选入了书中。”庾逸道,“南岭不乏名士,谢氏后人谢慎,就在南岭隐居多年,还有罗浮山的曾顺、曾立兄弟,桂林郡的袁铠。”顿了顿,他继续道,“对在下触动最大的,当属隐居在安宁的吴郡孙氏之后,孙彧。”
  “吴郡孙氏?”一旁的司马隽开口道,“我记得开国功臣之中,亦有吴郡孙氏。”
  “世子记得不错。吴郡孙氏的孙玄,当年是助太祖入主建康的勋臣,曾官拜中书令。孙玄生长子孙彧、次子孙括。后来,孙彧因着王子护案被流放至安宁,孙括成了长房。如今孙括长子继承孙氏族长之位,只次子孙容在太常当主簿。”
  “孙氏长房平平无奇,孙彧又有什么别致之处?”
  “孙彧才高,莫说在孙氏之中,就是在当年的建康,亦出类拔萃。”庾逸道,“太祖定都建康后,清谈之风兴起。建康城西的松山书院出了松山学派,倡导正始玄风,热衷注疏经典,清谈辩论。那时的松山书院,名士雅集,玄论盈庭,抗辩如流,蔚为一时之盛。而那时松山学派的执牛耳者,以及清谈雅会上的执塵主谈者,正是孙彧。”
  司马隽虽然不常参与清谈,可对于松山书院当年之盛早有耳闻。
  “如今松山书院已经没落,松山学派亦销声匿迹,莫非也与孙彧有关?”
  “正是。”庾逸道,“孙彧过后,继任者才学平平,只会附庸风雅,不求上进,清谈雅会亦渐渐流于俗套。当今的清谈,不论学问,不议时弊,只谈虚无,再无当年松山书院的雄辩之音,着实教人唏嘘。”
  孙微没有言语。
  关于孙彧的过往,她年少时,知道的不多,只道祖父是个不幸遭罪的读书人。
  等后来到了建康,她才知道,祖父曾有多少显耀的过往,曾被多少人敬重。他的文章曾千金难求。而在安宁,他的才华只能用来书写平平无奇的公文,还有自娱自乐的诗赋。
  “如此说来,庾公子与孙先生的对谈,也已收录书中?”她忽而道。
  “正是。”庾逸道。
  “不知妾可否拜读一番?”
  庾逸看了看她,温声道:“在下喜不自胜。如有不当之处,还请王妃指教。”
  ——
  那些书稿,庾逸很快着人送到了孙微跟前。
  孙微在灯下,一口气读完,只觉心中情绪激荡。
  她好似又看见了当年的祖父和庾逸秉烛夜谈之后,脸上那欣慰的笑意。还有,当年在一旁偷听的自己。
  年少时的岁月清苦,但祖父犹如家中梁柱。有他在,孙微从不觉迷茫焦虑。
  如今想来,祖父见过许多风雨,亦有安贫乐道之智。当年他曾说,在安宁就很好,强过建康。
  只可惜,当年的他们没有听。
  过了两日,司马隽领着一行人启程,到了湘水边上。他们将乘坐大船,经由巴陵入长江,再顺流东下,往建康去。
  孙微亲自前往庾逸的船庐,将书稿还给他。
  “公子此书,着实教人受益匪浅。”孙微道,“待书成之时,不知公子可否容妾抄眷一份?”
  庾逸笑道:“承蒙王妃喜爱,待书成之时,在下自会令人将抄本送上。”
  上辈子,孙微知道庾逸著书,可他下狱之后,庾家被抄。他的心血,也被一把火焚毁了。
  “多谢公子。”孙微道,“不知这书稿到成稿之时,还须多少时日?”
  “尚且未知,”庾逸苦笑,“王妃也听到了子珩所言,他非要在下先疗伤,再行著书。不过王妃放心,就算不能完本,在下也会将既有的书稿抄给王妃。”
  孙微听出了弦外之音。
  “公子疗伤,也不过增添些时日,怎会不能完本?”
  庾逸只淡淡一笑,道:“不说也罢。”说罢,他看了看那些书稿,道,“幸而孙先生的这些,在下都写完了,否则也不知还有多少遗憾。”
  孙微沉默片刻,道:“庾公子似乎对孙先生十分敬重。”
  “孙先生的遭遇,世人但凡知晓的,又有谁不欷歔感怀?”庾逸叹道,“当年松山书院之盛,如日中天,可孙先生离去之后,再无声息。在下与孙先生虽相谈甚欢,却可觉察其无尽遗憾。人之渺小,犹如蚍蜉撼树,待山崩地裂时,亦只能望而兴叹。”
  “蚍蜉撼树。”孙微轻声重复着这话,道,“孙先生也这般说过?”
  庾逸摇头。
  “孙先生不曾如此说过,不过是在下体悟。在下将这段写完之后,也曾想送去给孙先生,请他斧正。只是到了那时,在下才知晓,孙先生已经过世两年了。”
  庾逸的语气中满是遗憾。
  孙微心中却知道,孙彧或许有遗憾,却并非像庾逸说的那样绝望。
  她时常觉得,自己遇事总能临危不乱,乃是得益于祖父。
  正是他时常教导自己,这世间从无绝人之路。纵然遇得不如意,也切不可自怨自艾,万事都要往好处看。
  “如此,”孙微道,“着实可惜了。”
  庾逸看着孙微,却是一笑。
  “不瞒王妃,”他说,“先前初见之时,在下说王妃面善,其实亦是想起了孙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