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花与灼      更新:2025-09-12 09:03      字数:3426
  而屋内的谢辛楼,则以最快的速度将被子里的那件里衣找出来叠整齐,叠好后,又有些迟疑——
  殿下对外界向来警惕,若他知道是自己未经主张拿走了里衣,会作何感想?
  殿下嫉恶如仇,知道我辜负了他的信任,他便再也不会信任我,也不会再需要我......我会被逐出王府!
  谢辛楼胸口猛地刺痛了一下,四肢顿时没了力气,一下瘫坐回榻上。
  是我做错事在先,殿下赶我合情合理......可我走之后,殿下身边再无能日夜守护他的人,那些心怀不轨之人便会趁虚而入,届时殿下孤身一人对抗他们,受到的伤害何止万分!
  谢辛楼胸口一阵阵涌起酸楚,与刺痛一起,令他咳出一口血,但吐完血后,他的眼眸却变得格外清亮。
  既然自己已是罪孽深重,若是没有尽到守护好殿下的责任,辜负父母、先长平王与王妃的托付,往后下到黄泉更是无颜面对他们。
  因此,不论殿下如何责问、如何打骂,自己也必须留在王府,留在殿下身边!
  谢辛楼用手帕擦去血迹,深呼吸缓过来后,又重新抚上那件里衣。
  他昨晚本该将这件衣服烧掉的,只是心底一丝怪异的情绪让他将之留了下来,不仅留了下来,还塞进了被窝里抱着昏睡了一晚。
  一晚上烧退了许多,醒来鼻尖还充斥着沈朔常用的熏香味,那一刻仿若置身云端。
  他轻抚着云锦细腻的织面,看到衣袖处的裂口,忽然停下了动作。
  殿下从不在意丢弃之物,为何会突然在意这件里衣?
  谢辛楼眼前浮现起那名车夫泪眼汪汪的模样。
  “头儿!老严来了!”
  门外松山来敲门报信,一下将谢辛楼唤回了神。
  他整顿好心绪,将里衣揣进怀中,出了屋找到老严:“叫其他人不必查了,我去回禀殿下。”
  严管家是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子,平日里严肃得不苟一笑,板着脸的模样和沈朔如出一辙,唯独对谢辛楼有那么几分笑颜。
  “不愧是谢大人,这么快就破解了这桩悬案,快些去吧,殿下气得连早膳都没用呢。”
  谢辛楼点过头,运起轻功,眨眼的功夫就从影卫小院到了沈朔书房前,在进门之前,原地捏拳做了几个深呼吸,随后才迈了进去。
  沈朔正靠在椅背上,脚下是摔裂了的砚台,漆黑的墨洒了一地。
  谢辛楼来到案前,没敢看沈朔,二话不说便“咚”的一声跪了下去:“殿下,属下有罪,那件里衣......是属下拿走的。”
  “是你?”沈朔紧皱的眉心随之松开,睁开眼望向底下跪着的人,语气透露出一丝意外。
  从昨晚到现在,他怀疑过自己判断失误,攻略者其实另有其人;怀疑过是自己力道太大,将里衣甩去了不起眼的角落;也想过是浴池殿不知何时溜进了野猫、老鼠,闻着香味就把衣服叼了走——可他万万没想到,是他最信任的影卫悄悄拿走的。
  “为何?”
  沈朔睁大了眼,从书案后起身,绕至谢辛楼面前。
  随着他的走近,谢辛楼垂在身侧的手,也不自觉攥紧。
  “你知道本王一向信任你,本王也从未强迫你做任何事,你有何想法大可说出来,为何要私自行动,为何要瞒着本王?”
  沈朔的话,字字句句戳在心头,谢辛楼的胸口像被万把银针扎穿,开口字不成句:“殿下,我......”
  呼吸不上来,耳根子也憋得通红,愈发像心虚惭愧到连解释都无法。
  沈朔看着他,眸中露出失望之色:“果然,辛楼,是我对不住你。”
  谢辛楼一口鲜血堵在喉间几欲涌出,然而听到沈朔的话,他紧绷的下巴猛地抬了起来:“殿下说什么?”
  沈朔也才缓过一丝情绪,见他吓得脸色苍白,伸手将人从冰冷的地面扶到了侧榻上。
  “我说,是我的错,没有考虑周到。”
  就在昨晚,沈朔下令让王府上下搜查里衣之后,便独自到了书房,思考了一个晚上。
  根据他以往的经历,攻略者们都是突然从他身边冒出的。
  大到富商之子、乡绅望族,小到车夫猎户、菜农小吏,这些人原本就存在于大燕,有父母亲人,有族人好友,与自己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可偏偏从某一日起变得不对劲。
  不仅行为举止变了,甚至连样貌也变得不同,一个个俊丽非常、年轻活力,且其他人从没发现有任何不妥。
  所以说,那些“怪物”是通过夺舍附身的办法,抢占一个躯体,再将其变成自己的模样。
  这些“怪物”不断变换夺舍之人的身份,将范围自百姓缩至王府,再从王府缩至自己身边人,说不准哪一日,自己一抬头便是一张熟悉的脸,以及一双陌生的眼睛。
  沈朔被这一想法惊得打翻了手边的砚台,他不敢想,倘若有朝一日谢辛楼被夺舍,自己还不曾发现,那该多么绝望!
  “不可能,辛楼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为人我最清楚!绝不可能发现不了!”
  沈朔连声安慰了自己好几句,可安慰着安慰着,回想与谢辛楼相处的回忆,忽然发现,能回想起来的画面竟屈指可数。
  明明谢辛楼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可脑海里就是想不起来他的喜怒哀乐是什么样子。
  甚至连他说话的语气,也只能想到一些冷冰冰的“属下遵命”“属下告退”。
  像个人形木头。
  这太可怕了......
  但沈朔还是清楚谢辛楼的为人,这一点,绝错不了。
  所以从现在起补救还来得及。
  他唯一信任的人,绝不能让他遭遇不测。
  “我昨夜不曾控制情绪,竟忘了那剩下的半截衣袖,车夫绑回来后身上便没有衣袖的踪影,定是被他有意丢在了行宫附近。等圣上的人搜查下来,那件里衣便是证据。”
  沈朔将理由说明,同时也帮谢辛楼做好了解释:“你拿走里衣是为了烧掉吧,做得好。若是让粗手粗脚的下人们拿去,指不定会被谁看见。”
  沈朔了解谢辛楼,他性格最为单纯可爱,绝不会有那种偷人私物的腌臜心思,拿走里衣只会是这一种可能。
  谢辛楼愣了一阵,怀中的里衣不由有些发烫。
  沈朔说着,兀自叹了口气,慢慢走到他面前。
  “这些年我一直在学着如何当好一个王,以富贵尊崇标榜自己,既担起责任守住王府,也控制不住脾性惹得你们胆颤,与你也有了距离,你不愿事事打扰我也是正常。”
  “不过我也不禁回想,我们是从何时起,开始变得这般疏离的?”
  沈朔伸手推开身边的窗户,和风卷着水汽吹入书房,他的眸中覆上一层直达眼底的水润。
  “父王与母妃、盛御史与谢夫人,一晃经年,我也快忘了他们的样貌了。”
  沈朔垂眸看向身前座椅上的谢辛楼,广袖轻扫过他的面庞,谢辛楼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九年前。
  沈朔的父亲沈适,乃先帝一母同胞的兄弟,与御史大夫盛彦为至交好友,两家私下便时常往来,感情甚笃。
  当年朝局不稳、民心动荡,高祖沉迷仙道奄奄一息,太子触怒龙颜被禁足东宫,沈适与御史大夫盛彦联手,助先帝一举登上皇位,改年号为景嘉。
  景嘉十一年,沈适携王妃、世子往肃州看望时任刺史的盛彦,岂料先太子遗党蛰伏而出,将盛府团团包围,将上下一干人等杀了个干净。
  盛彦与谢霜拼死护下沈朔,沈适与安月王妃以身替盛彦之子盛宣挡下致命刀刃,沈朔与盛宣死里逃生,同一家仆秘密逃回京城。
  先太子遗党对新朝仇怨颇深,沈朔回京后便秘密藏起盛宣,向上宣告盛府灭门,无一人生还,先帝痛彻心扉,下令尽数剿灭先太子遗党,大燕上下斋戒三日,为盛御史满门以及长平王夫妇哀悼。
  沈适与王妃恩爱,膝下只沈朔一子,惨案之后,先帝仁慈,破例恩准年仅十一岁的沈朔承袭爵位。
  大厦一夕倾倒,王府新基未稳,沈朔以一肩挑起王府重担的同时,亲自为盛宣更换了姓名,好好养在身边。
  九年过去,王朝更迭,到了如今的天裕三年,沈朔驻守封地,根基稳健,外人在敬畏长平王的同时,也清楚知道他身边那个极受器重的影卫。
  “属下也快忘了从前的事,好似已经过了一辈子。”谢辛楼想起父母,除了思念之外更多的是怅然。
  可想起沈适王爷与安月王妃挡在自己身前的模样,还有他们濒死前的一句“守护好他”,心口则涌现出无尽的酸楚,这一句托付就此成了他一生的责任。
  君为臣死,臣万死难敌君恩。
  “是啊,回想往日,就像看旁人的故事。”沈朔还记得那日血月临空,满目尽是肃杀,盛彦和谢霜护着自己逃至院中,自己却被刺客捅穿了心脏。
  他慌乱中只看见父王和母妃替谢辛楼挡下利剑,将他推到自己面前,叫自己“守护好他”,这一句临终之言,成了沈朔内心最无法触及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