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耳珐      更新:2025-09-12 09:19      字数:3868
  
  梦归由于不甘心?催生的那一股怒气就一直梗在心?口,如?鲠在喉,只觉得胸腔的愤怒像是野火,抑制不住地要烧起来。
  烧了她,也?烧了这阴晴不定的天,烧红了隔街雨坠落的屋檐。
  隔街雨。
  耀祖出生就降落在阳光灿烂的街这头?。
  街的对面是此生都连绵不断的雨,雨落如?注,瓢泼的漠视、狠心?、恶意要一起浇在梦归身上,湿淋淋的厚此薄彼,如?同附骨之疽。
  梦归从来没有在雨中走出来过。
  她恨这该死的天,该死的隔街雨。
  淋雨的永远都是她们。
  恨是她在这世间得到的第一等?奖赏,天赋异禀的女孩儿因为求生欲才催生的灵性,如?同启智棒喝,赐予她愤怒的本能。
  穷是不可根治的顽疾,偏见更是草菅人命的疯病,家里要卖掉她,不只是因为穷,也?不止是因为梦归是个女孩,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们害怕了。
  梦归的骨头?硬,耀祖可不是这样?,他?骨头?软。
  耀祖站在凳子上,一手抓着姐姐的头?发,耀武扬威地喊:“这里是我家,你们两个赔钱货早晚都要滚。”
  梦归面不改色,掰开了他?的手,临走前一抬脚,耀祖四脚朝天,连牙都摔出来了。
  等?到众人都回了家,看着哭天喊地的耀祖,老头?眉头?紧皱,一口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数落云娘道:“都是你生的好女儿!”
  张老大更是一脚踹在了云娘身上,随即不发一言,大摇大摆地往堂屋里去。
  黑黢黢的堂屋就像怪兽的口腔,三尺不到的宽度,黄土垒成的窝,对那时候的小人来说无疑像是深渊巨口一般恐怖。
  姐姐胆战心?惊地守在门边,只要她站在这里,在大门口一抬眼就能望见梦归的身影,她想给梦归使眼色,别回来,躲远点。
  可梦归抓着镰刀,直直地往家里走。
  刚割草回来的小孩,还背着比人高?的的猪草,镰刀就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梦归从会走路便要干活,这镰刀看着重?,可她能拿得动。
  这般的姿势,竟然硬生生将他?们都吓住了,没人出言指责。
  那天的梦归,连吃饭都是抓着镰刀的。
  他?们怕了。
  他?们生怕哪天耀祖就要折在梦归手里了。
  偷偷听到了要被卖掉的事情,梦归没有哭,不像在外?头?割草的时候,暴雨落在头?上,无处可躲。
  梦归只觉得这场暴雪来得意料之中,也?没有在心?头?落下?什么波澜。
  梦归收拾的行李,里头?只有一把短刀。
  “姐,我不认命,我性子跟你不一样?,你知道的。”
  姐姐当然知道,再小一点的时候,她们三个坐在堂屋一条凳子上,耀祖要坐中间,她们俩只能挑边上坐,耀祖睡意上来了,头?往梦归身上靠,梦归一伸手就把他?推下?去了。
  姐姐心?软,姐姐还给耀祖擦眼泪。
  他?张嘴大哭的时候和路边一抓一把的小孩一模一样?的,姐姐心?存幻想。
  梦归冷眼看着哇哇大哭的耀祖,冷眼握紧了手中的短匕。
  这时候还哭声凄惨的人,若是有一日踩着这个家中其他?几个人站起来了,他?站在母亲、父亲、奶奶、爷爷头?上,只需要短短几个字,甚至不需要亲自开口。
  就要将她们二人生吞活剥,压榨出骨髓里的油分?,破草席一卷,梦归和姐姐就是无人问津的饲料残渣了。
  她们两个活生生的人,在竹竿上称量斤数,打包捆绑,红衣裹缠,不过耀祖的口粮。
  她穿过了层峦叠嶂的山,山野莽原,四方林壑,一打眼便是深深浅浅的绿光,慷慨的烈阳平等?地洒在每一棵不认命的树上,云蒸霞蔚,浮光溢彩。
  梦归喝山泉水,吃果子,她本想顺着官道的方向,进了城再想其他?,突如?其来的暴雨却将她困在城郊。
  梦归本来只是想避雨,却在郊野的庄子外?听到了朗朗读书声。
  童声稚拙,却清朗动听。
  她就在门口坐下?了,此时的天际突然卷起了乌云密布,盖顶的阴暗,很快响起了闷雷,闪电划过漆黑的夜空,四野星子都漠然不可见。
  书院里的师傅听见了外?头?的暴雨,便提前教?了她们一句,朗声道:“有渰萋萋,兴雨祁祁。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师傅讲完了这一句,才接着提问昨日的功课。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童声磕磕绊绊地跟着读,也?可结结巴巴地回答师傅的问题,“宵旰忧勤的公?子,她带着众人劳作。正在跟着公?子劳作的女子,一想到公?子她将来会被许嫁,都很害怕,感到悲伤。”
  透过窗子里,梦归看到了她的脸,和书院里的女孩子们。
  她是个好老师,梦归想。
  梦归浑身都是土,湿淋淋的粗布麻衣粘在身上,梦归此刻却罕见地觉得平和。
  烧不尽的怒火不再日日灼伤她,仿佛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里熄灭了一般,攻心?的痛意消散了。
  她像是这场暴雨里生长出来的一株菌菇,一处青藓,一片微不可见的绿芽。
  梦归是全新的女儿了。
  她对此刻泼天的雨没有怨恨,突如?其来的暴雨淋湿她的衣裳,也?救了她。
  连梦归。
  她有名字了。
  她也?是被人期盼着的孩子,她也?有归处。
  “梦归,来。”
  连去舟对着梦归招招手,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是不是有话?要跟娘说?”
  梦归是个极为坦诚的孩子,她的思绪对着母亲毫无防备,乃至于整个书院,她对着她们,几乎是敞开的。
  梦归说:“张婶娘前些?天偷偷告诉我,嫁了人没有好日子过,让我劝一劝娘,教?我就算是撒泼打滚,也?要让娘想清楚。”
  连去舟把她抱在膝盖上,“那梦归是怎么想的呢?”
  梦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连去舟看,她对着连去舟,向来是再赤诚不过,“我不想要什么新家,我想母亲只有我一个,我陪着娘,娘也?只要我一个,行吗?”
  “好。”
  连去舟轻快地答应下?来,亲了亲小孩的额头?。
  两人都十分?干脆,这件事便算是解决了。
  两个人说话?并不会拖泥带水,自然十分?顺利,就结束了这个话?题,继而讨论起真正的大事,
  过了年,人人都看到了女学的好处,上了学,认字会数不算,还能跟着秦掌柜做事,那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好差事,自然多了不少人。
  半大不大的年级,都得开蒙了,连去舟琢磨着该如?何解决新来的小孩的课业问题,老师实在是不够了,连山长就算是连轴转也?来不及批改。
  望着梦归干净的一双眼,连去舟想起了自己,想起当年几乎数次都忍不住想对母亲说,“能不能只做杨斯羽一个人的母亲?”
  在这上头?,连梦归比连去舟要好运,连去舟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已经亲手砸碎了这场幻梦。
  如?今,连去舟真成了母亲口中的“孤家寡人”,可她并不心?生恐惧,杨府外?面也?没有那么多吃人的恶兽。
  就算连去舟现在上无遮风避雨的瓦片房檐,可她手里握着笔,如?同第一次抓紧了命运运行机密的赌徒。
  连去舟没有遇上一个拯救她的命运的母亲,可她有武鸣玉,也?有秦远岫。
  连去舟曾经对着秦远岫轻声说:“握着它,我就不想松开了。”
  连去舟想想当初自己的模样?,感慨道,真是眼皮子浅了,明明才只有几个学生呢,就情绪失控,控制不住眼泪,眼圈都红了。
  哪里能想到如?今?
  这是她喜欢做的事。
  连去舟抱着怀里的小姑娘,连去舟轻声向梦归保证,每一个字都作数:“娘只有你一个宝贝。”
  连去舟和梦归说开了心?结,便赶着去给其他?孩子上课了。
  等?到讲完了今日的功课,连去舟正想回后头?院子里,找一找过些?天要交给秦掌柜的稿子,没留神,一抬头?就被一群婶娘围住了。
  状元郎才貌双全,家中也?简单,倒有不少人看好,觉得这事能成。
  不少妇人将连去舟看作女儿一样?,担忧地叮嘱,“囡囡啊,就算是要成亲,官府记档上也?得是单门独户,女户可不能被人哄着撤了,户籍上还得是两家人。”
  不然被打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她出主意,字里行间都是关切。
  “听嬢嬢一句劝,成了亲也?不影响你做工,可不兴辞了这好端端的营生!”
  “娃娃也?别让改姓了,这么乖、这么聪明的乖宝,你可别糊涂,就算他?家不养,嬢嬢们替你养。”
  她们或许不懂“山长”意味着什么,也?不懂什么叫冠姓权,却知道好东西?不能拱手让人。
  “他?们家要是敢对不起你,婶子们就抄起菜刀往他?家门口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