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低声开口，嗓音很轻，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挑战。
  “所以在你眼里——”
  她看着他，语气一字一顿：“人命、希望、未来，都只是可以被量化在财报里的成本，对吗？”
  沈砚舟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听一个不切实际的问题。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清楚地倒映出她那张写满了失望的脸。她肩上还披着他的外套，像是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早就冷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嗓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就像是在复述一份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报告：
  “简律师，我建议你别用这么情绪化的词儿，来定义商业行为。”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像是习惯性地把一切拉回那个冰冷、专业的轨道上，“情绪，是这世上最廉价、也最没用的东西。”
  他说这话时，像是顺口带过，又像是早就想好的立场。
  说完，他转过身，干脆利落地合上那份文件，语气也冷得不留余地：“今天的工作，就先这样吧。”
  他甚至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留给她。
  简初感觉到资料室的空气顿时更冷了，像是连服务器的散热风都失了温度。
  那之后的几个小时，两人一句话都没再说，只有键盘偶尔敲击的声音，还有那台机器不停地嗡嗡作响，在死寂里听得格外刺耳。
  回到酒店套房，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那股隐形的火药味儿。
  沈砚舟一言不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连门都带上得利落。简初站在玄关原地，过了好几秒，才缓慢挪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她没发火，也没委屈，甚至连叹气都没有。那股失望的情绪退下去以后，反倒清醒得惊人，像是刮过一场暴风雨，地面干净了，只剩下骨子里一丝丝的凉意。
  她知道，想靠什么“你良心不会痛吗”这种话去说服一个冷血资本家，纯属天真可笑。
  想让他让步，唯一的路，就是走进他擅长的世界，在他的逻辑里，说服他。
  她拽过电脑，坐回餐桌边，把那份资料又调了出来。文件窗口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关键词不断叠上去：“非盈利性剥离”，“药物转让许可”，“生物科技风险资本模型”……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酒店的窗户，照在茶几上那叠装订整齐的文件上。
  简初将那份数十页的替代方案放在沈砚舟面前，声音清清淡淡，却带着坚定：
  “我做了一份新的方案。”
  她没有多余的铺垫，也没有情绪渲染，陈述清晰。
  “关于F-Project小组，我认为，直接裁撤，从企业声誉、行业生态到长远战略，都是最下策。”
  沙发另一端的沈砚舟抬起头，神情慵懒，眼神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他没说话，只是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
  简初将早已整理好的逻辑一层层抛出：
  “我的建议是，把这个项目从上市公司体系中剥离，成立一个独立的非盈利研究基金。我们可以借助骁岳在行业内的影响力，引入公益资本，或是联合大学的科研经费，把它变成一个具备独立融资能力的项目。”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他：
  “而它早期积累的技术与专利，可以在不丧失控制权的前提下，有限授权，换取现金流，既能止损，又能积攒声誉。对内保研发命脉，对外塑品牌人设。这是目前能让各方都下得了台的体面办法。”
  她说完，房间里一时陷入安静。
  沈砚舟没急着表态，只是将文件拿了起来，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一页页地看，速度不快，每一行都扫得很细。他向来是个挑剔到极致的人，一眼能看出其中的破绽，但今天，他什么都没挑。
  简初站在那里，看着他的侧脸，心里竟悄悄升起一丝不该有的希望，像是在等一个迟到的回应，等一个希望。
  可等沈砚舟将文件合上，放回茶几上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了。
  他开口，声音礼貌得近乎冷漠：
  “你的方案，确实有情怀，也很完整。”
  语气里甚至带着一点像是在称赞她下属表现的疏离客气。
  “但很遗憾，没有一个成熟的投资人，会为情怀买单。它在商业上，没有实际操作价值。”
  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冷静而精准，像是用标尺量出来的利器。
  “简初，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是在通知你。我的决定，已经下了。”
  简初站在原地，脸色微白。
  “为什么？”她问，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就因为这个项目短期内不赚钱，就该死掉？在你眼里，那些孩子，那些研究，都是没用的？”
  沈砚舟没回答。那种沉默，比否定还难堪。
  她手心发冷，心口像被钝器一点一点地敲着，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是导火索，反正那句话是没过脑子就说了出去：
  “沈砚舟，你和你姐姐当年遇到的那个男人，有什么区别？”
  空气里，像是有什么啪的一声崩断了。
  第24章
  那句从喉咙里蹦出来的话，甚至来不及收回，就已经钉在了彼此之间。
  沈砚舟原本坐着，闻言却像是被人一刀剜在心口，整个人一下绷直了，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煞白。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真实而骇人的怒火。
  “你再说一遍？”他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逼近。
  “我姐姐就是因为太天真，太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会落得那个下场。”他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冰冷而失望。
  “我以为你不一样，简初。我以为你看过世间的恶，至少懂得如何自保。没想到……”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出了那句最伤人的话：
  “你还是那个在伦敦街头给人做免费法律咨询不切实际的小女孩。你的天真，是一种会害死人的愚蠢。”
  这句话，像一把匕首，精准地插进了简初的心脏。
  她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信仰，在这一刻，都被他轻蔑地踩在了脚下。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身体里所有的热血，都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她缓缓地，收回了自己所有的表情。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沈总，如果你坚持要裁撤那个部门，那么，请你另请高明。”
  “这个项目，我退出。”
  说完，简初不再多看他一眼，合上了面前的电脑，动作干净利落，像是对这场争论的最后落锤。
  她站起身，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门没关死，半掩着，像她此刻的心情，有一部分早就碎了，又还有一部分，倔强地撑着，想把自己收拾好。
  她拉开行李箱，一件一件地将自己的东西放进去。动作不快，却格外专注，仿佛只要再多留一秒，就会忍不住回头。
  她其实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律师，一个专业领域明确、职责有限的并购顾问，按理说，根本不该掺和进骁岳的战略布局，更不该把个人情感投射在这种商业决策上。
  她也知道，站在资本的维度上，她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天真得可笑。
  她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内心的那个声音，在讽刺——
  你以为你是谁？
  救世主？圣母？
  是的，她也觉得自己挺蠢的。
  但她就是做不到。
  房间里，行李箱已经被她合上，拉链紧扣，拉杆直挺挺地立着。
  简初坐在床边，拿起手机，点开与霍斯庭的对话框。指尖悬在屏幕上，停顿了许久，像是在权衡着该用哪个措辞能显得“足够专业，又不过度解释”。最终，她删删改改，打出一行字：
  【霍律师，抱歉。因我个人与沈总在Baker-Kerr项目的核心理念上，存在无法调和的分歧，我无法再继续跟进此项目。我会订最快的航班回北京，请您尽快安排新的律师过来交接。】
  信息发送成功。
  她正准备锁屏，却看见对话框上方跳出了“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那行字闪了很久，像在酝酿一个说服她回头的措辞。
  但最终，霍斯庭只发来一个字：
  【好。】
  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辛苦了”。
  只是那个干净利落的“好”，像是他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简初盯着那个字，眼眶没有泛红，心却莫名安定下来。她知道，霍斯庭懂她，从来不需要她解释太多。
  她起身，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最后扫了一眼这间布置得完美得近乎冷漠的套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