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妪不太放心，行走途中还是出去巡视了一圈。
  这会儿，岁穗又瞥见了门帘底下那身熟悉的苎麻衣衫。
  片刻后，她低垂着眉眼，淡淡地“嗯”了一声。
  仙族的出现，理所当然地引起了魔族的恐慌，那是他们的死敌。
  岁穗若再留下，反而会害了他们。
  只是阿韶没法跟着去无尽海，她又无事可做，这几日便暂时跟着黑部，也能看看黑衣人还会不会再次出现。
  等将黑部安全地送进崇吾深山之中，阿韶再去无尽海边等他们。
  岁穗便和女妪告辞。
  女妪沉默了半晌，忽然以她那一团和气的嗓音小声地说了一句：“姑娘，我们不怕的。”
  岁穗眼中有一丝讶异。
  马车仍在行进，女妪背靠在车厢上，壁挂的灯烛摇摇晃晃洒下一片昏黄的幽光，衬得她面容宁静，她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与仙族之间的仇怨，不是因为某一个人，也不是因为某一件事。”
  数百年前，在女妪还是个孩童时，仙族与魔族便已是死敌了，他们互相沾着对方的鲜血，背负着由无数性命堆砌而成的血海深仇。
  早已理不清，最初，是为了何种缘由，起的争端。
  “若今日，在这里的是人族，他们想必根本不会如此恐慌。”女妪抬着一双眼，说话时显得和气又温吞，“所以姑娘，也不必因此心生忧虑。”
  岁穗眼睑低垂，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能听出女妪话中的体谅之意，尽管他们相识才不过三日。
  世人皆生有一副皮囊，底下却不尽是仁爱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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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地虽荒瘠，但也因此，魔族身躯坚韧，即便受了伤，也恢复得极快。”
  就像女妪臂膀上的剑伤，以及，木飞早前被他折断过的手腕，只要不致死，都会以一种超乎常理的速度愈合。
  每种生灵，都有他们的生存之法。
  长昀坐在云边，侧着一张脸，望向岁穗。
  临走时，她看了好几眼女妪的臂膀，尽管她早就已经将伤药给了出去。
  “你也是么？”
  岁穗听他这么说，便生出了一点好奇心。
  长昀没想到她会如此问，他已许久未曾受过伤了，他倔强地认为，神界的那两次，并不能算受伤，但他想到自己过去还在无尽海的时候。
  “我也是。”
  长昀微微颔首，见她望着茫茫天幕，便打算顺势和她说一些无尽海的情况，以免她入海之后，心中无措。
  “无尽海中海族众多，由上往下共有七阶海域，每一阶海域，都生长着万千生灵。”
  长昀话音刚落，便看到她慢慢地偏了偏头，一双剔透的眼眸眨了一下，漫不经意却又能引人心痒的小动作。
  他停顿得稍久了些，她便如预料的那样，将目光落了过来。
  长空有风，徐徐拂过，将她垂落的几缕发丝，无意吹进了他搭于膝上的指弯之中，带来一种柔软的触感。
  岁穗其实知道一些，但她这会儿更想听他说。
  “玄龙是其中最大的一族，其下龙族不计其数，但海域阔大，并没有以谁为主这一说。”
  说到这里，长昀就想起龙伯曾扯着嗓子叫出的一声——龙族管自己都费劲，还去管别人！
  “所以，无尽海其实是一片无主之地？”岁穗好奇地问了句。
  这倒和古籍中记载的不一样。
  看来仙界对无尽海，也不是全然皆知的。
  长昀点了点头：“强者吞吃弱者，是无尽海的生存之道。”
  “可是，没有修为高强的海族吗？”她问。
  就像仙界的帝君一样，修为已至巅峰，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了仙界之主。
  “殿下指的是仙界那套法则？”长昀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解释道，“大部分海族都不会生出灵智，也不会化形，它们吞吃，全凭本能。”
  “而无尽海底还潜伏着凶恶残暴的巨兽，它们饿时，便会吞吃周围一切能吃的东西。”
  “没有谁能直面它们，所以，与其说生存，倒不如说我们只是在海里逃命罢了。”
  逃命都来不及，哪还有什么心思做什么海域之主。
  “巨兽？”岁穗神色一怔。
  “通身漆黑，大约......有柢岭那么长，三个北峰那么高。”
  长昀比划着，看得出来是真的在试图让她知道巨兽之巨。
  岁穗眨了眨眼，眉心更蹙了一些，半晌，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有点不那么镇定了。
  “殿下害怕吗？”
  见她眉间浮出一丝罕见的神色，长昀眼眸含笑，问了一句。
  “你笑什么？”岁穗望着他眼中零星的笑意，回过神来，有些无奈地说着，“听你那么说，我自然也是会怕的。”
  “那殿下，也还是要去吗？”他问。
  岁穗拂了拂脸侧的发丝，温和地“嗯”了一声。
  长昀收起笑意，看着她，语调认真而郑重：“如果殿下不想回神界，无尽海上亦能寻到一处不会被仙族发现的安身之地。”
  这话，让岁穗有片刻愣怔。
  此时，他们正坐在一片灰蒙的天光之中，稀薄的流云载着他们一路向西，向着那个始终晦暗不明的辽阔海域。
  一如前路。
  却也有人，在同样忧心她的前路吗？
  陌生的情愫再次涌来，岁穗动了动指节，感到些许无措。
  “我，还没想好。”
  她垂下眼，将目光从长昀纯澈的眼眸中挪开，许久后，才轻声答了句。
  第48章
  天亮时，长昀带她飞出了崇吾山。
  岁穗朝下一望，便看见了陡峭的悬崖壁，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翻起一层又一层雪白的飞沫。
  明亮天光照耀之下，整个海面都呈现出一种一望无际的蔚蓝色。
  一派风和日丽，景色宜人。
  岁穗甚至能看到远处连片的村落，海边的渔民正在悠闲地结网捕鱼。
  此处早已不是大邺的地界，越过崇吾山后，便是北川了。
  “这是无尽海么？”
  岁穗不太确定地问了句，她听阿韶说过，无尽海汹涌狂暴，是一片穷山恶水之地。
  “这是世人眼中的无尽海，但不是真正的无尽海。”长昀答道。
  岁穗与他落在一片偏僻无人的沙滩上，脚下的沙子泛着洁白的色泽，踩起来又十分软绵，像是要把人陷进去似的。
  她视线里满是涨落的海水，湿润的海风扑面而来，连头发丝都带上了海水的咸味。
  “我还在想，为什么无尽海明明在人间，却属于仙界。”
  岁穗停顿了一下后，才慢悠悠地在沙滩上跨出一步，然后不自觉地笑了下，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海，心中只觉得新奇。
  “真正的无尽海还需穿过一道屏障。”
  长昀低着头，时时留意着她的步伐，海风将她脸侧的浅发拂开，露出一张蕴着浅淡笑意的精致面庞。
  他抬起手臂，引得她看了一眼，然后便自然而然地搭了上来。
  岁穗扶着他走，总算能走得稳些，“什么屏障？”
  “将无尽海与世间隔绝的屏障。”长昀随她一道望着微波迭起的海面，今日风浪不大，几艘渔船正往深海而去，“我们要去的无尽海不在人间。”
  所以那些海族，不管是灵兽还是巨兽，其实都无法轻易地来到人间。人族更无法跨越屏障，进到那片巨浪滔天的危险海域。
  想到她方才的话，长昀忽然又添了句：“也不在仙界。”
  “那怎么仙界还将你们划到仙族？”岁穗疑惑地看向他。
  “是仙界自作主张。”长昀垂下眼眸，回答道，“海族不喜欢去仙界，也从未将自己当成仙族。”
  他们根本懒得理会仙界那帮人。
  “这么说来，无尽海像是脱离在各界之外。”
  被海水冲刷过的地方，绵软的细沙变得硬实，岁穗蹲下去，沁凉的海水淌过她的指尖，又逐渐退却，潮起潮落。
  她听见长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但仍在生灵界中。”
  不知怎的，岁穗突然想到幻境之中，那片飘浮着碎冰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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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涟波之上，金芒涌动，他们掠过点缀在苍茫海面上的渔船，往更宽阔的海域飞去。
  碧波万顷，海天一色，又有白浪翻滚连绵，就如煎盐叠雪一般。
  岁穗被澄明的日光晃了眼，只是眯了一会，便靠着长昀睡着了。
  她睡得无知无觉，等到再睁开眼时，已是落日时分。
  涛声阵阵，无尽海被残阳余晖渲染成一片浓郁的橘红色，半轮红日悬于天际，在铺散漫天的绚丽云霞中徐徐下沉。
  蒲扇一般的枝叶在头顶摇晃，他们正坐在一棵棕榈树下，裹挟着深海气息的晚风温柔地拂过面颊。
  岁穗清醒过来，直起腰身，将头从长昀的肩膀上挪开，她微微转动视线，然后迷茫地问起：“我们到哪儿了？”